“救救他,求求二位了。”傲骨如钻的墨自杨面朝七戈八鹫跪下,哪怕她已经看出再强的内力输入也挽回不了水云阔的生命。但以所有的尊严与未来换取一个极端渺茫的奇迹,她愿意。
“虚伪。”水七戈冷冷地说,“在你的眼中,人人都是傻子。你肆意玩弄他人,是你害死了他。”
墨自杨低下头,再次将水云阔揽入怀中。染血的乱发在水云阔全无血色的脸上跳动,剧烈但幅度很小的跳动。
小般若庵传来了地的嘶鸣声。听得出来它是因为挣脱不开缰绳的束缚而悲愤难平。它想帮主人一把。
“水晶宫给了他无数的改过机会,但可恨他中你的毒太深。”水七戈沉步走来,“放开他,他属于水晶宫,即便他是罪人,死人。”水八鹫跟在身后,神色阴冷无光。
即将成为阶下囚的墨自杨是怎么想的呢?她突然想将水云阔留在身边,并永远做他的守墓人。尽管以当前的状况来说无异于白日做梦。七戈八鹫越来越近,他们的影子就像拖在地上行走的镣铐。
墨自杨温柔地将水云阔放下,而后猛然扬头,乱发带起丝丝血花。血花往上飞溅,然后下落,像蒙蒙细雨一样洒满了她的脸。
一张盛开着血花的美丽的脸。
有一种近似于邪恶的愤怒正徐徐地爬上这样的一张脸。对此,墨自杨自己没有感觉,对手也读不出来。
那就让后续来说话。
飞扬中的白发继续飞扬,因为墨自杨忽然腾身而起,且在脚尖离地的一瞬间就祭出了落墨斩——
顿时间激流迭逐,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鸿歌龙吟凭空交响,经久不绝。此时有日当空亦无光,天际星月自黯淡。
这是一记全新的落墨斩。
只见平草地上出现了一道弧形的裂缝。
之所以呈弧形,是因为目标有两个人。裂缝斜刺里向前极速延伸,突然间离地而起,拦腰向七戈八鹫掠去。
这是一把火红的铡刀。
在一阵短促而激亢的交锋过后,墨自杨落地,悍然而立。
她恢复了神智。
也就是说刚才的奋起反击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但这并非出自本能,本能的力量不足以击溃七戈八鹫。
七戈八鹫完全挡不住这一记神来之笔。
原因有三。
其一,来不及组阵,谁敢想笼中之鸟能在眨眼间实现逆袭呢;
其二,墨自杨的超然于生死之外的愤怒激活并打通了龟忍原气,而龟忍原气瞬时还原了她的武功,且将内在的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先于崔花雨打通专属原气而一举越过龟忍武学的巅峰;
其三,崔不来杀到。
千万千万别小看了小孩子的凶残。凶残无可厚非,因为墨自杨就是他的第三个娘,甚至是最亲的一个娘。
七戈八鹫的眼睛被打瞎了,万幸的是一人一只。
凡是与梅花听宇有关的人,几乎都有一手焚心裂骨钉,且基本经过了特色升级。他也是。他的钉子虽然是竹制的,但照样能钻心刺骨,不过最大的特色是使用方式——
他用弹弓射钉子,别人一手打出十二金钗,他一次就能射出一百金钗,且能完成连珠三射,三百金钗前仆后继,打不死人也能烦死人。不行再来三百,以此类推。他曾不止一次说过,钉子不要钱,只要能弄死敌人,就算浪费三万金钗也无所谓。
今天他打了三把,也就是九百金钗,虽然只射穿了两个眼球,但这已经是他的最佳战绩了,以前只能用来打野鸡,而且还要欺骗张果老——每次拎着野鸡回家,他都说野鸡是自杀的。
两匹骆驼飞驰而来,各自驼走了伤残的主人。剩下的那一头有些忙乱,徘徊一阵之后还是追着伙伴们的脚印走了。
又留下一串串驼铃声。
就是在这一串串夹杂着些许仓皇而又感心动耳的驼铃声中,墨自杨恢复了神智。崔不来牵住她的手。墨自杨说:
“我渴了。”
又说:“我要泉水。”
崔不来飞也似的往小般若庵跑去。墨自杨回头。浅绿色的剑树立在距离水云阔不远处的草地上,随风摇荡。
一行行鸟儿从壶臼山顶俯冲而下,掠过平草地的上空之后迅速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散落山脚。
“我们输得好惨。”墨自杨席地而坐,抱起水云阔。
又说:“你在我面前,表现得一点都不像男人。”
又说:“最后一面了,拿出男人该有的样子,好好跟我聊一聊。让我看看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又说:“为女人而死,不是我想要的男人。对于男人来说,这一辈子有很多事情比女人重要。”
水云阔一息尚存。墨自杨并不是站在医者的角度做出这样的判断,而是凭借感觉。她感觉他还活着。她又说:
“努力睁开眼睛,再看看这个世界,还有我。”
“别絮絮叨叨的,我听到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水云阔的眼皮微微抖动,“我很困,赶路赶的,早知道不去丐帮了。”
崔不来飞奔而来。墨自杨伸出手:
“手绢。”
崔不来递过:“给。”
墨自杨洗了手绢,然后为水云阔洗脸,洗去一路风尘,洗去斑斑血迹,洗去人世艰辛。也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存在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总之水云阔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睁开了眼睛:
“我的钱藏在半生田木观。聋哑兄妹向我保证,至少五十年,没有其他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说重要的。”墨自杨颤抖地笑了。
“我就是按着重要性的次序来着。”
“我要钱何用?”
“可以拿它来做好事。”
“嗯,点子不错。”
“水晶宫的银库在莫高寺。他们控制莫高寺就是为了藏钱,让佛祖帮他们保护钱,既安全又节约成本。但佛祖不会这么干的。佛祖恨不得有人劫了它。你一定要帮佛祖这个忙。劫了它之后,水晶宫就会跟现在的我一样,死定了。记得多带些人马搬钱,最好能去一个大部队。”
“水晶宫的钱比你的钱多得多,为何重要性要差一些?”
“我的钱是我个人的,到手了的,而水晶宫的钱是别人的——不是还没抢过来吗?个人的必须重要一些。”
“我从来就没挣过钱,也不曾有过钱,不懂得这么想。”
“骗你的啦。其实我是倒着来的,越往后越重要。”
“你骗不了我的,好好说话就行。”
“许多沙漠重建中,他们想要将它打造成一座无法攻克亦永不破败的堡垒,若是反唐失败,那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庇护所。”
“想得很周到。”
“炸了它,断了他们的退路。许多欢绝对没意见。”
“嗯,你想得更周到。”
“最后一个猛料——对付水晶宫,当心姓金的。其实水晶宫的当家姓金不姓水,哪怕水鳖子活着。但具体是谁不得而知。”
“你就没有其他可说的吗?说说你自己呀,说说我呀。”
水云阔没时间客气,所以也不客气,顺嘴就问:“你是为了保护丐帮才与我约定了墨水条约?”
“你还真是傻。这么说吧,就是因为你才有的墨水条约,水雪连长得比你好看吧,但换他来就不行。换皇帝老子来也不行。”
“我不傻,我是胆小不敢妄想而已。花不完的钱以及对你的思念,强强支撑着我的江湖路。其实我的胆子从懂事起就开始小了……从水晶宫到外面的世界,每一步路我都走得提心吊胆,但也说不清楚到底在怕什么,也许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对不起。”
“你不该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不。不该有墨水条约,它反而束缚了我们的感情。”
“不。墨水条约是我人生中唯一拥有的一颗定心丸,一个风向标,它让我快乐了好些年……我将永远地快乐下去。”
“对不起。水七戈说得对,是我害了你。”
“第一次看到你睁眼说瞎话,你明知事实恰恰相反的。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很多人都说人生苦短,可我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只因遇见了你……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便活着。”
墨自杨没有回话,也没有其他肢体动作,因为水云阔已然撒手人寰。他的脸上挂满了笑意,沧白却年轻的笑意。
半晌。崔不来说:“人还真的会死。”
半晌。墨自杨说:“人原本是不会死的。但如果死了,要么被病害的,要么被人害的,要么被自己害的。”
“被人害的就要报仇对吗?”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你当前的任务就是读好书练好本领,否则一切都是空谈,除非你想浑浑噩噩过一生。”
“我只是想帮小墨做点什么。”
“嗯,去拿纸笔过来。”
崔不来又飞也似的跑了。
墨自杨再度陷入茫然,一种奇怪的茫然——她将怀中的水云阔越搂越紧,像要将人碎尸万段,但也像要将人融进自己的身体。而眼光飘渺无力,在平草地上迂缓地爬来爬去。
平草地伤痕累累,在风中呈现出不规则的波浪。
这一个奇怪的画面被一阵长啸打破。
墨自杨突然仰天长啸,没有任何含义的长啸,只想久久地嘶吼而已。山间传来了回音,回音辗转,更长更曲折,美化成一首悲歌,传颂某些人某些事迹。这是来自大自然的怜慈。
崔不来送来了纸笔,还有一张专门用来写作业的小桌子。他猜对了,墨自杨就是要写信,但他不知道她不用桌子也能写。人家右手执笔,而左手就是书桌。他说:
“小墨不靠谱啊,实用的本领都没教我。”
又问:“您是想让我送信对吗?”
墨自杨边写边说:“嗯。”
“往哪儿送?”
“梅花听宇。亲手交给许多欢。”
“缓几天去行吗?”
“你想干吗?”
“我想留下来给您做饭。”
“我想一个人好好静静,适才急着写信,将你支开。”
“……小墨做主,不来放心。”
“途中若遇危险,你会怎么做?”
“将信吞了,皮都不吐。”
“错。只要能保命,什么东西都可以给出去。”
“原来如此,不来记下了。”
“接着。”墨自杨将信扔了过去,“藏好了。”
“为什么您写字又快又好看?果老再练一百年也不如您。”
“天生的,没什么了不起。”
“您不是说,纵使天赋异禀,美好前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吗?”
“没用的大道理,拿来唬人的。”
“您不是渴了吗,喝水呀。喝完了我再给您备一壶过来。”
“走吧,别玩一些有的没的。”
“我会以您意想不到的速度赶回来,捎带一支新鲜的梅花。”
“嗯。”
临走前,崔不来暗示大团和小圆拥抱了墨自杨。直到墨自杨勉强一笑,一人二狗方才装着轻松的样子离开。
于是壶臼山将所有的孤独留给了墨自杨。一种名字叫做身心交瘁的孤独从四面八方困住了她。
所以她没有发现自己的白发正在逐渐返黑。她的白发正在慢慢变黑,就像此时的天色一样。
黄昏时她回家做了粥。然后连锅带粥又来到了水云阔的身边。不过她解释不了自己为何等到吃饭的时候才落泪。她开始落泪了。泪落越凶,吃得越凶,狼吞虎咽。
一锅滚烫的粥啊。
一个恍如秀发般乌黑的长夜。墨自杨燃起了篝火。很小的一簇,但她认为这样就能让水云阔不再感到害怕。再说她人也在呢。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感受自己的心跳。
隔天一早。她开始制作棺材,徒手,尽管粗糙了些笨拙了些,但浅绿无处不在。这就够了。
再隔天一早。她开始修建坟墓,徒手。平草地经过千万年历史的风雨洗礼,坚如磐石,但她觉得慢慢来也挺好,正愁时间无处消磨呢。在修建坟墓的一整个过程中,她恨透了时间。
也许三天五天,也许十天八天,在水云阔倒下的地方,也是她与他这一对不算爱人的爱人最后拥抱的地方,多出了一座坟。浅绿色的坟。她发誓将用自己的生命永久地维护这颜色。
墓碑很精致,但没有碑文,一个字也没有。为此墨自杨考虑了很久,修建坟墓的一整个过程她都在想,直到最后时刻才定下来的。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任何人。
无名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落成。篝火一直没有熄灭,所以墨自杨利用它又做了一锅地瓜粥。她喜欢地瓜粥,就如易枝芽喜欢鱼一样,纯粹爱好,没有朴素与贵气的说法。
她半躺在坟台上,很悠闲的样子,大半天才吃一口。吃着吃着睡着了。她抱着墓碑睡,疲惫却安详。
篝火也终于累了,倒在了焦黑的灰烬里。
某些时候,悲伤是美的。
人要学会拥抱悲伤,而不是忘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