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抱着青璃走出地牢时,天边正滚过第一声春雷。
雨水混着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破烂的衣衫,也冲刷着青璃脸上的血污。她的头歪靠在他肩上,发间还缠着几缕干草,像一株被狂风摧残过的绿柳,再没了往日的鲜活。赵珩的胳膊早已麻木,却死死抱着怀里的人,生怕她掉下去。
“放她下来!”
城门口传来喝斥声,禁军举着长矛围上来,枪尖在雨幕里闪着寒光。赵珩停下脚步,看见新皇赵光义派来的钦差正站在吊桥上,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被雨水打湿的绢布上,“平反”二字格外醒目。
“赵将军之子赵珩,携军械库账册觐见。”钦差的声音被风吹走,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赵珩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青璃。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上挂着雨珠,像极了小时候在老梨树下睡着的模样。他忽然想起她说的那句话——“等洗清了冤屈,我们去城外看桃花”,如今桃花该开了,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把人给我。”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珩回头,看见个拄着拐杖的老嬷嬷,是慕容府以前的管家。老嬷嬷的眼睛红肿着,接过青璃时手抖得厉害,“姑娘早就说过,若她有不测,就把这个给你。”
老嬷嬷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赵珩,他触到里面坚硬的棱角,拆开一看,竟是另一半虎头符——真正的那半,上面刻着的“慕容”二字还沾着点胭脂屑,是青璃常用的那种桃红色。
“姑娘说,这符契本就该合在一起。”老嬷嬷抹着眼泪,“她早就知道王全斌会换符,故意让你拿着假的引开注意,自己藏了真的。昨晚她知道自己会被抓,就提前安排好了,让我见到你回来就把真的给你。”
赵珩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地牢里青璃说的那句“还算数吗”,想起她胸口的刀伤,原来她做的每一步,都在把生的希望推给他。他眼睛红了,收起拼合完整的虎头符,藏在贴身处,小心翼翼地放好。
军械库的地窖阴暗潮湿,赵珩举着火把往里走,照亮了一排排生锈的兵器架。账册果然藏在佛像底座里,泛黄的纸页上,王全斌私通北汉的记录密密麻麻,还有兵部侍郎的亲笔签名。火把的光映在纸上,也映出赵珩通红的眼睛。
“都找到了?”钦差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账册,叹了口气,“刚收到消息,王全斌已经招了,当年调换军械、构陷忠良,全是他一手策划。皇上说,要为赵家、慕容家恢复名誉。”
赵珩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拼合完整的虎头符和那张王全斌调换箭矢的账本,放在最上面的账册上。符契上的红宝石在火光里亮得惊人,像极了青璃眼里的光。
出地窖时,雨已经停了。城墙上的守军正在敲锣,声音传遍了整个汴梁城——王全斌伏法,赵家、慕容家冤案昭雪。街上响起百姓的欢呼,赵珩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
两家的冤屈终于被洗刷,重新见到光明。
他走到西市的胭脂铺前,蓝布帘子还像往常一样挂着,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笑着掀开它,冲他喊“赵大哥”了。他掀开蓝布帘子,铜环上锁了,门打不开,只能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凝香阁”胭脂铺,眼前浮现青璃那靓丽的身影和灿烂的笑容,他的心无比难受,泪水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他想起那个雨夜初见青璃时的情景,那可爱的表情一直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她的或喜或怒触动了他的神经,填充了他空虚的心灵。是青璃让他觉得,还有一个人,在他的复仇之路上默默地关心着他,帮助着他。八年后回来,再遇见青璃,他父亲的冤屈得以伸张,真得感谢她。
老嬷嬷把慕容青璃抱回了慕容府,她身体已经冰凉。慕容府的仆人都知道姑娘遇难,一时伤心欲绝。她把青璃放在一个空房间的床上,给她换了一身新绿裙,在她身上盖着干净的白布。她永远闭着眼睛沉睡着,再也没有机会睁开眼看看他的赵大哥了。
第二天,赵珩来到慕容府,看到青璃紧闭双眼,睡在一张床上,脸色惨白,永远离开了他,顿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青璃,我来看你了。赵大哥在这里守着你,你不会孤单。”
他因为伤心过度而昏昏沉沉,老嬷嬷把他叫到房间好好休息。这天开始,赵珩就在慕容府住下了,有空就可以来看看青璃。
再过五天,慕容青璃下葬了,那支银簪插在她发髻上,和她一起埋在汴梁城外的桃树林中。
这天午时,王全斌、兵部侍郎及手下党羽在午门外的广场上被处斩。围观的老百姓高声欢呼,纷纷奔走相告。赵珩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为青璃、赵家和慕容家报仇了。
半个月后,赵珩站在慕容家的坟前,放下手里的桃花枝。慕容青璃的坟挨着她父亲,墓碑上没有刻名字,只画了朵小小的桃花。他蹲下来,用袖子擦去碑上的尘土,轻声说:“我把王全斌的家产分给了那些受牵连的人家,陈武也被流放了,他说对不起你爹。”
风拂过坟头的青草,带着淡淡的花香。赵珩从怀里掏出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桃花瓣,是他从城外采的。“你说的桃花,我去看了,开得很好。”他把香囊系在碑前的桃树上,“等过些日子,我就去慕容家以前的村庄,那里种了好多桃树,我守着它们,就像守着你一样。”
回城时,赵珩路过凝香阁,看见新的掌柜正在打扫地面,他是慕容府的仆人,现在负责这间胭脂铺。他走进去,指着墙上的美人图,轻声说:“能不能把这画留给我?”
掌柜笑着点头:“这是以前的慕容姑娘画的,好多人想买呢,小将军,您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赵珩取下画,把画卷起来时,发现背面还粘着张胭脂谱,上面记着各种配方,最后一行写着:“赠赵大哥,等你学会了,给我描眉呀。”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夜深人静时,赵珩坐在慕容府房间的灯下,看着那幅美人图。画上的仕女捧着胭脂盒,裙摆的褶皱里,画着简易的街巷图,藏着条通往城外的小路,是青璃画给他的逃生路线。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桌上的虎头符上。赵珩把符契小心地收进木盒,旁边放着那盒没开封的“醉春风”。他知道,有些事物永远不会消失,就像青璃留在他心里的温度,像那盒香粉的桃花香气,会永远陪着他,走过往后的漫长岁月。
第二年春天,汴梁城外的桃花开得灿若朝霞。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牵着匹白马,在桃树下驻足。他的袖管里露出支银质的哨子,握在手中,风吹过时,仿佛能听见三声轻响,像谁在说:“赵大哥,我来看桃花了。”
男子的嘴唇动了动,眼里含着泪水,却挤出一丝笑容。他知道,青璃从未离开,就在这桃花里,在他往后的每一个新生的日子里,默默地守护在身旁,永远活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