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的死,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没溅起多大水花就沉了底。
京兆尹那边很快定了案——醉酒失足,意外落水。卷宗归档,这事就算结了。金陵城每天都有新鲜事,一个古董商人的死,没几天就被人忘得差不多了。
可有些人,忘不了。
雪庐里,飞云带回最新的消息。
“李三这几年,经手的古董交易不下百桩。”他低声说,手里拿着一份清单,“这是属下托人从黑市弄来的,不完整,但能看出些门道。”
云逸接过清单,靠在榻上细细地看。炭火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清单上列着时间、物件、成交价,还有买卖双方的代号。行内规矩,不写真名,只用代号。
“金主甲,玉山子,三万两。金主乙,青铜鼎,五万两。金主丙,前朝字画,两万八千两……”云逸轻声念着,指尖在纸面上划过,“都是大手笔。”
“是。”飞云点头,“而且这些交易,都集中在最近三年。李三以前虽然也做这行,但都是小打小闹,从三年前开始,生意突然做大,经手的全是高价货。”
“三年前……”云逸抬起眼,“楚王是什么时候开始协理户部的?”
飞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是三年前!”
云逸放下清单,闭上眼。屋里静下来,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这些金主,能查到是谁么?”
“难。”飞云摇头,“用的都是代号,而且交易都在黑市,不留凭证。但……”
“但什么?”
“但属下发现一件怪事。”飞云压低声音,“这些大额交易,时间都很集中。每次都是朝廷有大笔拨款之后——修河堤、建行宫、赈灾……只要朝廷拨银子,李三那边就有大买卖。”
云逸的瞳孔微微收缩。
“而且,”飞云继续说,“李三死前三天,去过一趟楚王府。走的是后门,呆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见谁?”
“不清楚。但守后门的老头说,那天是刘管事亲自出来接的人。”
云逸沉默了。
他重新拿起那份清单,目光落在那些数字上。三万两、五万两、两万八千两……这些钱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如果这些“金主”都是官员,那他们哪来这么多钱?
答案呼之欲出。
“临江堤坝的银子,”云逸轻声说,“恐怕不止少了三十五万两。”
飞云脸色一变:“您是说……”
“李三只是个中间人。他死了,线是断了,可这些交易还在。”云逸把清单折好,递给飞云,“收好。这东西,以后用得着。”
“是。”
“楚王府那个刘管事,”云逸又问,“有什么动静?”
“这几天进出很频繁。”飞云说,“昨天去了趟城西的当铺,今天又去了钱庄。属下让人查了,那当铺和钱庄,背后都有楚王府的股。”
“周显呢?”
“周显这几天老实得很,除了上朝,就在家待着。但昨天他府里的管家,悄悄去了趟刘管事家,呆了半个时辰才走。”
云逸轻轻笑了。
那笑很淡,却透着冷意。
“周显的钱窟窿,得补。楚王在帮他补。”他慢慢说,“可那么多银子,一时半会儿凑不齐。得想办法。”
“什么办法?”
“办法多了。”云逸看向窗外,“卖铺子、卖田地、当东西……实在不行,还能借。反正,得在齐王查到他头上之前,把账抹平。”
飞云皱眉:“可齐王那边,好像没什么动静。”
“没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云逸收回目光,“齐王不傻。他既然要查,就不会大张旗鼓。等着吧,快了。”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敲门声。
这次不是暗号,是普通的叩门声,不轻不重。
飞云看向云逸,云逸点点头。
来的是徐坤。
他还是一个人,穿着深色便服,肩上落着雪。进屋后,他朝云逸抱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王爷让在下送来的。”他说。
布包不大,沉甸甸的。云逸接过,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张当票。
当票是“宝昌当铺”开的,当期三个月,当银五百两。当物是一对玉镯,成色、样式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云逸抬头。
“周显府上管家的。”徐坤说,“昨天他去当的。王爷让人跟着,亲眼看他进了当铺,出来时手里就多了这张票子。”
云逸拿起当票,仔细看了看。
“宝昌当铺,”他轻声念着,“是楚王府的产业吧?”
徐坤点头:“是。明面上的东家姓陈,但背后是楚王府的刘管事在打理。”
“五百两……”云逸看着那对玉镯的描述,“这对镯子,市价至少一千两。当五百两,这是急着用钱。”
“是。”徐坤说,“王爷查了,周显最近在凑钱。不光当了这对镯子,还在暗中卖城外的两处田庄,要价很低,但要求现银,一次性付清。”
云逸把当票放回布包,推还给徐坤:“告诉王爷,可以动手了。”
徐坤一愣:“现在?”
“现在。”云逸说,“周显急着凑钱,说明他心虚。他越急,破绽就越多。这时候查,一查一个准。”
“可证据……”
“证据会有的。”云逸打断他,“周显的账,不会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查,一定能查出问题。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徐坤:“王爷不妨从周显的管家入手。他经手这些事,知道的最多。撬开他的嘴,比查账容易。”
徐坤眼睛一亮:“明白了!”
他收起布包,起身要走,又停住:“先生,王爷让在下问一句——这事,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云逸摇头:“臣是病人,不宜出门。王爷查案,臣在幕后出出主意就好。”
徐坤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抱拳告辞。
人走了,屋里又静下来。
飞云关好门,回来低声问:“宗主,齐王这是……要跟楚王撕破脸了?”
“还没到时候。”云逸重新靠回榻上,闭上眼,“但这一刀,得砍下去。砍了,才能看见血。见了血,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可周显要是招了,把楚王供出来怎么办?”
“他不会。”云逸轻声说,“他不敢。他知道,供出楚王,他死得更快。他会把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咬死了是个人贪墨,跟楚王没关系。”
“那咱们不是白忙了?”
“白忙?”云逸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周显是楚王的钱袋子。砍了这只钱袋子,楚王就少了一大助力。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周显倒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就空了。这个位置,很重要。”
飞云明白了。
这不是一局棋。这是很多局棋,套在一起下。
每一步,都不只为了眼前。
“那咱们下一步……”飞云问。
“等。”云逸说,“等齐王动手。等周显落网。等楚王……出招。”
他重新闭上眼,像是累了。
飞云不再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屋里,云逸独自躺着,听着炭火的声音,听着窗外的风声。
他知道,风暴要来了。
周显只是一个开始。
砍了周显,楚王一定会反击。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较量。
而他等了十二年,等的就是这场较量。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眼中没有一丝睡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快了。
就快了。
那些欠了债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