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走后的第二天,金陵城出了件不大不小的热闹事。
东市最大的茶楼“清茗轩”里,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聚在一起,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
“听说了吗?户部周侍郎家昨夜遭贼了!”
“不能吧?周府高门大院,护院家丁几十号人,什么贼这么大胆?”
“千真万确!我家隔壁在周府当差的小厮亲口说的,丢了好些值钱玩意,把周侍郎气得够呛!”
“报官了么?”
“报了!可贼人手法老道,一点痕迹没留,京兆尹那边查了两天,连根毛都没找到!”
几人说得热闹,却没注意到邻桌坐着个穿灰色棉袍的中年人。那人慢悠悠喝完最后一口茶,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了茶楼。
两刻钟后,这消息就传到了雪庐。
飞云低声禀报完,补了一句:“丢的是周显最宝贝的几件古玉,其中就有那方汉代的谷纹璧。”
云逸正靠在榻上看书,闻言头也没抬:“知道了。”
飞云有些不解:“宗主,咱们刚想查那玉璧,贼就来了,也太巧了吧?”
“不是巧。”云逸翻过一页书,声音淡淡的,“是有人,抢在咱们前头动手了。”
飞云一怔:“齐王?”
“不是他。”云逸摇头,“齐王查案,要走明路。这种半夜摸进三品大员家里偷东西的事,他干不出来。”
“那是……”
“是卖玉的人。”云逸合上书,抬眼看向窗外,“或者说,是经手这笔买卖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去查查,去年周显买那玉璧,是通过谁的手。牙行、掮客、古董商……一个都别漏。”
“是!”飞云应声,转身要走。
“等等。”云逸叫住他,“周府丢了东西,周显肯定要查。你让人盯着,看他最近和谁走得近,尤其是……楚王府的人。”
飞云眼睛一亮:“您怀疑是楚王?”
“不是怀疑,是肯定。”云逸重新拿起书,“三十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周显一个人吞不下,楚王也脱不了干系。现在齐王要查,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抹平所有痕迹。”
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只可惜,有些痕迹,抹不平。”
周府,书房。
周显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铁青。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微胖,脸盘圆润,平日里总带着三分笑,可这会儿,那笑早没影了,只剩下一脑门的汗。
“废物!一群废物!”他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那么多护院,看不住几件东西!养你们有什么用!”
管家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老爷息怒,那贼人实在狡猾,一点声响都没出,等发现的时候,早就……”
“早就跑了!是不是?”周显气得胸口起伏,“京兆尹那边呢?怎么说?”
“说、说还在查……”
“查个屁!”周显一脚踹翻旁边的凳子,“三天了!连个贼影子都没摸着!我看他们是根本不想查!”
他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丢了东西是小事,可丢的是那几件玉……尤其是那方谷纹璧,来路不正,根本没法声张。万一被人拿去做文章……
周显打了个寒颤。
“备车。”他压低声音,“去楚王府。”
“老爷,这个时辰……”
“让你去就去!”
“是、是!”
半个时辰后,周显的马车悄没声地停在了楚王府侧门。他裹紧斗篷,低头快步进门,像只溜墙根的老鼠。
书房里,楚王赵弘礼正在赏画。
他比齐王小两岁,二十五六的年纪,生得眉目俊朗,一身锦袍玉带,通身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气。见周显进来,他也没回头,只慢悠悠地说:“周侍郎来了?坐。”
周显哪敢坐,扑通就跪下了:“王爷,救命啊!”
楚王这才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周侍郎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周显不起来,磕了个头:“王爷,那玉……那玉丢了!”
楚王脸上的笑淡了点:“什么玉?”
“就是去年……去年从江南收来的那几件,其中那方谷纹璧,是、是……”周显说不下去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楚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走过来扶他:“周侍郎,不过丢了几件玩物,值得这样?”
“可那玉……”周显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万一落到别人手里……”
“落到别人手里,又能怎样?”楚王打断他,声音还是温和的,眼神却冷了下来,“你是堂堂户部侍郎,买几件古玩,有什么问题?”
周显一愣。
“东西丢了,就丢了。”楚王拍拍他的肩,“你是苦主,报官就是了。该查查,该找找,但别乱了方寸。”
周显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慢慢睁大:“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没什么意思。”楚王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就是提醒周侍郎,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没做亏心事,几件玩物丢了,也就是破财消灾罢了。”
周显站在那儿,冷汗湿透了后背的内衫。
他听懂了。
那玉,楚王早就安排人处理了。现在东西没了,死无对证,他周显就是个丢了心爱之物的苦主。至于那玉是怎么来的,花了多少钱,谁还查得清?
“下官……明白了。”周显哑着嗓子说。
“明白就好。”楚王笑了笑,“听说齐王最近,对临江府的事挺上心?周侍郎是户部的人,当年拨款的文书,可都还留着?”
“留着!都留着!”周显连忙说,“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绝无问题!”
“那就好。”楚王点点头,“账目清楚,流程合规,任谁查,也查不出毛病。周侍郎说是不是?”
“是、是……”
“行了,回去吧。”楚王摆摆手,“好好当你的差,别整天一惊一乍的。几件玩物而已,丢了就丢了,改日本王再送你几件更好的。”
周显千恩万谢地走了。
书房门关上,楚王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他放下茶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都处理干净了?”
屏风后转出一个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回王爷,玉已经沉了秦淮河。经手的那个掮客,昨晚醉酒,失足落水,没了。”
“尾巴扫干净。”
“是。”
黑衣人退下。楚王重新拿起那幅画,却再也没心思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翻飞。
“老七啊老七,”他轻声自语,“你就这么急着,想跟哥哥我过过招?”
窗外,天色阴沉,又要下雪了。
雪庐。
飞云带回消息的时候,云逸正在煮茶。
小泥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茶香飘了满屋。
“宗主,查到了。”飞云压低声音,“去年周显买那玉璧,是通过‘宝缘斋’的掌柜李三。李三专门做古董生意,在金陵城也算号人物。”
云逸拎起水壶,往茶壶里注水:“人呢?”
“昨晚醉酒,失足掉进秦淮河,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飞云说,“衙门定的案,意外。”
云逸倒茶的手顿了顿。
“还有,”飞云继续说,“周显今天下午去了趟楚王府,走的是侧门,呆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脸色比进去时好看多了。”
“嗯。”云逸应了一声,把倒好的茶推给飞云一杯,“喝口茶,暖暖。”
飞云接过,却没喝:“宗主,李三一死,线就断了。咱们还怎么查?”
“线断了,就找新的线。”云逸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热气,“李三做古董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他手里过的货,不止周显这一件。”
飞云眼睛一亮:“您是说……”
“去查查,李三这几年,还跟哪些官员做过买卖。”云逸抿了口茶,“尤其是,那些跟楚王走得近的。”
“是!”
飞云转身要走,云逸又叫住他。
“还有,”他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声音很轻,“盯着楚王府那个管采买的刘管事。周显如果要补窟窿,一定得走他的门路。”
“明白!”
飞云走了。云逸一个人坐在屋里,慢慢喝完那杯茶。
茶凉了,有点苦。
他把杯子放下,走到窗边。窗外又开始飘雪,细细密密的,像撒盐。
李三死了,线断了。楚王这一手,干净利落。
可越干净,就越说明有问题。
云逸看着漫天飞雪,轻轻咳了两声。
“抹吧,”他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抹得越干净,露出来的破绽,就越多。”
棋盘上,白子已经落下。
现在,该黑子走了。
他倒要看看,楚王下一步,会往哪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