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一晃就过。
这天傍晚,天阴得厉害,看着就又要下雪。雪庐里,炭盆烧得旺旺的,云逸坐在棋桌前,手里捏着颗白子,静静等着。
酉时刚到,院外就传来马蹄声。
门开了,齐王赵弘毅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换了身深蓝色常服,披着件黑斗篷,肩头还沾着几点雪沫子。
“王爷。”云逸想起身。
“坐着吧。”齐王摆手,在棋桌对面坐下,看了眼棋盘,“先生好兴致。”
“等王爷,下盘棋打发时间。”云逸把装黑子的棋罐推过去,“王爷执黑?”
齐王没客气,拿了颗黑子,“啪”一声按在棋盘上,位置很凶,直逼中腹。
云逸不紧不慢,应了一子,守在边角。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十几手,谁都没说话。只有棋子落在木盘上的脆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刘老四的尸首,昨天领走了。”齐王忽然开口,眼睛还盯着棋盘,“京兆尹定的,突发心疾,暴毙。”
云逸捻着白子的手顿了顿:“心疾?倒是方便。”
“本王也觉得太方便了。”齐王落下一子,抬头看他,“所以让人偷偷验了尸。”
云逸抬眼。
“脖子上有掐痕,指甲发紫,是被人捂死的。”齐王声音冷了,“可验尸的仵作,在卷宗上写的还是心疾。”
白子落下,挡住黑棋一条路。
“王爷信那卷宗么?”云逸问。
“信了,我今天就不会来。”齐王又下一子,攻势更猛,“先生上次说,这事跟临江堤坝有关。到底怎么回事?”
云逸没立刻回答。他拎起小炉上的水壶,倒了两杯茶,推一杯给齐王,自己捧着另一杯暖手。
“王爷知道,临江府溃堤,死了多少人么?”
“朝廷邸报上说,死了七十九个,伤了两百多,五千人受灾。”
云逸轻轻笑了笑,那笑有点冷:“我这儿有个数,是前些天从临江来的流民嘴里问出来的。死了至少三百,伤的上千,没家的超过两万。”
齐王握着茶杯的手,指节紧了紧。
“朝廷拨了八十万两修堤,账上只记了四十五万两。”云逸喝了口茶,继续说,“少了三十五万两。溃堤那天,所有监工的官,一个都不在现场。溃堤后第七天,工部派去的那个员外郎,‘失足’落水,也死了。”
“砰。”黑子重重砸在棋盘上。
“刘老四是修堤的石匠。溃堤前三天,他跟工友抱怨,说运来的石料是次品,砂浆稀得像水。”云逸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溃堤后,他带家人逃到京城。前天被抓,昨晚就‘暴毙’了,老婆孩子也不见了。”
他看向齐王:“王爷,您说,这一连串的事,是碰巧么?”
齐王盯着棋盘,好半天没说话。
“不是碰巧。”他终于开口,声音沉沉的,“是灭口。从上到下,一条线,全掐干净了。”
“王爷明鉴。”云逸道。
“可光凭这些,动不了人。”齐王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三十五万两银子,可以推给下面的人贪了。监工不在,可以说是玩忽职守。刘老四死了,可以赖到狱卒头上。石料、砂浆不对……证据呢?”
“证据会有的。”云逸放下杯子,拿起颗白子,“只要王爷想查。”
“怎么查?”
“从还活着的人查起。”白子落下,堵死了黑棋一片活路,“临江府的官可以封口,工部的账可以作假,但那么大的工程,经手的人成百上千。总有人,看见了,记住了,而且……还没死。”
齐王看着棋盘,忽然发现,自己的黑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白子逼到了绝路。看着攻势猛,其实早进了人家的套。
“先生想让本王查谁?”
“第一个,户部侍郎周显。”云逸慢慢说,“他是拨款经手人,也是楚王的大舅子。八十万两银子从他手里过,少了三十五万两,他跑不了。”
齐王瞳孔一缩。
“王爷不敢?”云逸问。
“不是不敢。”齐王看着他,“是没法下手。周显是正三品大员,没铁证,动不了。而且……他是楚王的人。”
“那就找铁证。”云逸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楚,“周显有个毛病,爱收藏古玉。去年他花了三万两,从江南买了块汉代的玉璧。王爷不妨查查,他那点俸禄,加上田庄铺子的收入,够不够他这么花。”
齐王吸了口气:“先生连这个都知道?”
“臣就是个病人,平时没事,听听闲话,看看杂书。”云逸淡淡说,“凑巧知道点罢了。”
屋里又静了。只有棋子偶尔落下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齐王忽然问:“先生为什么帮我?”
云逸捏着棋子的手停了。他抬眼,看向齐王,看了很久。烛光在他深黑的眼睛里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翻腾,又被他硬压了下去。
“因为王爷,是唯一一个会下马扶流民的人。”他慢慢说,每个字都很重,“因为王爷,是唯一一个会为石匠的死,半夜来问的人。”
齐王跟他对视,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只是算计,不只是冷静。那深处,有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凉。
“先生要什么?”齐王问。
“臣要的,王爷现在给不了。”云逸移开目光,看向棋盘,“等王爷能给的时候,臣自然会说。”
“要是本王将来也给不了呢?”
“那就是臣看走眼了。”云逸落下最后一子,白棋合围,吃了黑棋一片大龙,“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臣愿赌服输。”
齐王看着棋盘上输定的局面,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盖上了棋罐。
“本王会去查周显。”他说,“也会去查临江府的事。但先生记住今天的话——以后本王若能给,先生开口,只要不违道义,不害百姓,本王绝不推辞。”
云逸起身,认真行了一礼:“臣,谢王爷。”
齐王也站起来,却没马上走。他站在那儿,看着云逸苍白瘦弱的样子,忽然问:“先生这病……看了多少大夫了?”
云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毛病,治不好了。能拖一天,是一天。”
齐王深深看他一眼,没再问,转身拿起斗篷。
走到门口,他停住,回头。
“三天后,本王再来。”他说,“希望那时,先生能告诉本王,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恭送王爷。”云逸躬身。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远了,马蹄声也听不见了。
飞云推门进来,看见云逸还站在棋桌边,看着那盘残棋。他脸色比刚才更白了,额头上都是细汗。
“宗主……”
“没事。”云逸抬手打断他,慢慢坐回榻上,闭着眼缓了会儿,才低声说,“让人盯紧周显。他最近,肯定有动作。”
“是。”飞云应下,又问,“齐王……能信么?”
云逸睁开眼,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
“现在说信不信,还早。”他轻声说,“但他肯来,肯应,肯去查……就是好的开始。”
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点很淡的笑。
“至少这第一步,咱们走稳了。”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
细碎的雪沫子,在风里打着转,悄没声地落下来,盖住了来时的脚印,也盖住了去时的路。
而棋局,才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