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三天，天刚放晴，夜里又冷得刺骨。
云逸靠在雪庐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没在字上。他在等人，等消息。
“吱呀”一声，门开了。
飞云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搓了搓手，压低声音：“宗主，查清楚了。”
云逸抬眼看他。
“三个月前，临江府大堤垮了，淹了好几个县。”飞云语速很快，“垮的就是楚王年初亲自盯着修的那段——白石堰。朝廷拨了八十万两银子，可账上只记了四十五万两。”
“少了三十五万两。”云逸声音平静。
“对。而且溃堤那天，所有监工的官员全都不在现场。”飞云顿了顿，“活下来的百姓说，那堤坝用的都是次品，石头是碎的，泥浆也掺了假。”
云逸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划过，没说话。
“还有那些流民，”飞云声音更低了，“领头的是个叫刘老四的石匠，参与了修堤。昨天京兆尹抓了几个流民，说是偷东西，刘老四就在里面。可今天一早，他老婆孩子就不见了。”
“不见了？”
“邻居说被亲戚接走了，可我查了，刘老四在金陵根本没亲戚。”飞云看着云逸，“更蹊跷的是……刘老四昨晚在牢里突发急病，人还没抬到医馆，就没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
炭火噼啪响了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急病？”云逸重复这两个字，嘴角弯了弯，像是笑，可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真巧。”
“宗主，这是灭口。”飞云肯定道。
“一个石匠，能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值得灭口？”云逸轻声说，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飞云，“除非他看见的、听见的，能要了很多大人物的命。”
他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月亮很亮，照得满城积雪泛着冷光。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八十万两银子，少了三十五万两。”云逸背对着飞云，声音清晰，“楚王督修，户部给钱，工部干活。这中间经手的人，从上到下，一个都跑不了。”
“您是说……”
“刘老四一定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云逸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晃动，“也许是他看见石料以次充好，也许是他听见了谁和谁的密谈……总之，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飞云脸色凝重。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三长两短，停一下，又是两短一长——是约定好的暗号。
飞云看向云逸，云逸点点头。
门开了又关。飞云带进来一个人。
是徐坤。齐王府的亲卫副统领。他换了身便服，但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进屋后，他朝云逸抱拳：“云先生，深夜打扰。”
“徐统领请坐。”云逸回到榻边。
徐坤没坐。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王爷让在下送来的。”
信是普通信纸，封口盖着个小印——一个“毅”字。云逸拆开，抽出信纸。
上面就两行字，字写得刚劲有力：
“刘石匠昨夜暴毙，妻小失踪。此事不简单。先生若有高见，望告知。”
没署名，只有那个“毅”字印。
云逸看完，把信纸凑到蜡烛上。火苗蹿起来，纸很快烧成灰，落在炭盆里。
“请徐统领回禀王爷，”云逸抬眼，目光平静，“就说这事牵扯临江堤坝，水很深。王爷若真想查，三日后酉时，可来雪庐一叙。”
徐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点头：“话一定带到。”
“还有，”云逸顿了顿，“请提醒王爷，最近小心些。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徐坤神色一凛，抱拳道：“多谢先生提醒。”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问：“王爷让在下问一句——先生怎么知道王爷会对这事上心？”
云逸轻轻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真笑，虽然很淡，却让他病弱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因为王爷是齐王。”他说，“因为王爷那天扶起的，不止是个老妇人，更是自己的良心。”
徐坤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次抱拳，这才跟飞云出去了。
门关上，屋里又静下来。
云逸靠在榻上，闭上眼。旧伤开始疼了，从胸口蔓延到头，像有针在扎。他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吐了口气。
“宗主，”飞云送人回来，连忙倒了热茶，“您该喝药了。”
“不急。”云逸摆摆手，接过茶喝了一口。热水下肚，疼痛稍缓。
他睁开眼，看着跳动的烛火。
“飞云，你说齐王为什么非要查这事？”他忽然问。
飞云想了想：“刘老四死得不明不白，齐王殿下性子正直，看不惯很正常。”
“只是看不惯？”云逸摇头，“他若只想求个心安，大可以把案子扔给京兆尹、扔给刑部。何必深更半夜，派人来找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
飞云一愣。
“他在试探我。”云逸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试探我知道多少，试探我值不值得他冒险。”
“那您为什么见他？”
“因为我也在试探他。”云逸嘴角又弯了弯，“试探他有没有胆量接这把刀，试探他有没有魄力，劈开这潭浑水。”
他站起身，又走到窗边。夜风吹进来，冷飕飕的。
“临江堤坝，八十万两银子，楚王督修……”他慢慢说，每个字都清楚，“这是现成的刀。齐王，就是我要找的握刀人。”
飞云肃然：“属下明白了。可楚王势力太大，我们一来就跟他作对，是不是太急了？”
“急？”云逸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亮得像冰下的火，“十二年前，苍云隘那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爹，我哥，林家七万将士，都烧死在那场火里。你说，我等了十二年，算急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飞云觉得，那平静下面，有什么在翻腾，在怒吼，在燃烧。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云逸走回榻边，声音低了，却更沉，“既然捡回来了，就不能白活。楚王要倒，谢家要垮，当年的债……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飞云单膝跪地，抱拳低头：“属下誓死追随！”
云逸扶他起来，眼神温和了些：“去准备吧。三日后，齐王会来。那是我们走的第二步棋。”
“是。”
飞云退下了。
云逸一个人坐在屋里。炭火快熄了，冷气漫上来。他没去添炭，只是静静坐着，看着那点将灭未灭的红光。
十二年，足够让一场大火被人遗忘，足够让一个名字变成史书里的几行罪状。
可有些东西，时间抹不掉。
比如血。
比如仇。
比如深夜里，还是会灼痛眼睛的、漫天的火光。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里一片清明，冷得像今晚的月亮。
起身，走到书桌前，铺纸，磨墨。墨磨得很浓，黑得像夜。他提起笔，蘸饱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字。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
临江案。
写完，放下笔。他静静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窗外，月亮正冷。
而棋盘上，第二步棋，已经落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