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自己的习惯,杨凤山夜里会开着窗帘睡,光线透过窗户穿进来,照在身上,让他觉得安全。
他想像这道光线如家乡的小溪水,静静流淌,里面有手指长的石斑鱼,从很大的河流里游过来,游到身上这里再往回游,然后又是一个来回。
如果石斑鱼突然不见了,他就会醒来,有时是外面起了云彩,有时是天光大亮,房间里也明晃晃了。
所以他不会睡得过死。只是因为这个房间的窗户面临马路,他将两片窗帘朝中间拉,只留下一道缝隙,这样既可透进一丝光线,外面又看不进来。
凌晨三点刚过,睡意朦胧中听到窗户响了一声,随后是窗帘被拉动的窸窣声,他下意识地抽出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枪,保持原姿势不动,只是头微微偏了一下,同时在被子里面将枪口对准了窗户。窸窣声持续了一两秒钟就消失了。
他轻轻跳下床,在窗台上隐约看到一张纸片,他摸出手电一看,竟是来自老板的指令:
49号同志,你在上海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你要设法去苏维埃延安,执行伟大的“太极”任务,伺机完善头等要务。那里的要害位置还有几个同志,必要时可自行发起联络,方式如旧。你们互不隶属,各司其职。延安的使命没有时间限制,可全程便宜行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等你嘉讯,祝你好运。戴字。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中。
在军统,“完善”、“头等要务”分别代表了什么,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所谓“完善”,就是高级别的暗杀。而“头等要务”所对应的,那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是敌党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啊,指挥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强将无算,让大老板寝食难安。
老板把如此神秘而重大的任务交给自己,这是一份怎样的信任!
然而这个任务又何其凶险艰难!
不知不觉间,杨凤山的额头上渗出了黄豆般大滴大滴的汗珠子。
杨凤山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始终有一双眼睛。
罢工的胜利组织和领导让杨凤山名声大噪,自然也引起了日伪和巡捕房的注意,药店附近多了前所未见的便衣,但经观察,他发现这些便衣似乎并不是冲着他来的,可见他们还没有摸清他的行踪。便衣们是冲着莫莉芬来的。他想提醒莫莉芬,却碰到了莫莉芬异常陌生的眼光。
宋晓雅之死,让莫莉芬明显对杨凤山有了看法。
刺杀戴凤德的任务似乎并没有那么紧急,为什么一定要宋晓雅出面?连她一个女人家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宋晓雅并不是最适合的人选。简直等于去白白送死。
宋晓雅请莫莉芬帮她弄一只手枪,然后教她用枪,两人跑到黄浦江边一个无人的芦苇丛中,看着浑身颤抖的宋晓雅流着泪开枪的样子,莫莉芬就预感到宋晓雅这次必死无疑。
莫莉芬觉得杨凤山与龙潭有所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又一时说不清楚。
平心而论,杨凤山并非故意除掉宋晓雅。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过单独的接触,而且他对这个女子的个人情况也知之甚少,但他始终坚信,她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假如他真的如外界所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进步人士,那么他会发自内心地希望能与如此女子携手合作,并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同志。
无奈他人生的底色已经被彻底置换,反异党就是他的宿命,因此无论宋晓雅还是莫莉芬,注定时刻处于他的枪口之下。
即令如此,他也不想轻易杀人,尤其是女人,他也有自己的女人,对仙露的思念从未间断过,他觉得她们也是别人的仙露,都有理由活下去。
他曾从莫莉芬嘴里听到过宋晓雅准备以后跟她的教授父亲一起去延安学习,杨凤山预感到这是自己的一次机会,他预感到老板未来肯定会让他去延安,但如果宋晓雅也跟着去,必定对他的安全不利,坏了他的“太极”大事。
因此对不起,到了这一步,她只能以这种方式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
至于莫莉芬,他觉得还是有恩于他的。
她知道他的底细,反而不是威胁,反而会主动保护他。
而且莫莉芬不会去延安。正是因为她的果断和勇敢,他才被及时“唤醒”,与龙潭重新恢复了联系,即便龙潭迄今为止仅仅是一个影子一样的存在也没有关系,这个影子将为他以后的“太极”任务架起一座通天桥梁。
他提醒莫莉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对掉以轻心,时下形形色色的耳目无处不在,稍有大意,都可能酿成大祸。
莫莉芬冷笑:“永安同志,这是命令么?”
他说:“哦,不,当然,我是出于对同志的爱护和革命工作的需要,于公于私都非常重要。”
莫莉芬说:“那我就谢谢你了,永安同志。”
这不是莫莉芬的风格。他知道莫莉芬的话里有话,十有八九与宋晓雅之死有关。果然,莫莉芬直盯他的瞳孔,说:“永安同志,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说:“党内同志之间可以互相交流,讲来便是。”
莫莉芬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借刀杀人呢?”
他说:“首先你这样想,本身就是错的。革命工作就要有所牺牲,任何同志,包括我本人,都要作随时牺牲的准备,为我们的崇高理想而牺牲是光荣的,没有什么借刀杀人一说。
“其次,派出宋晓雅是因为她熟悉同济医院的情况,确保任务的完成。
“第三,这是组织对宋晓雅的考验,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必须具备处理危急事件的能力,包括既要完成任务又要保护好自己的能力,实话对你讲,莫莉芬同志,组织上有意在这次行动成功之后对宋晓雅同志委以重任的,她的牺牲是党的重大损失。”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察觉到莫莉芬的眼睛里分明在冷笑,仿佛在说她已经看出来他是在敷衍,在圆谎。
莫莉芬说:“那好吧。你是上级领导,我有义务执行党的纪律,不能非议。但我保留自己的看法。”
只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杨凤山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他行将奔赴另外一条战线了。这里的事情不久将与他无关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时候,就在接下来区区十来天的时间里,上海这座大都市会以那样刻骨铭心的方式为他送行。
霉运是冯湃骞带来的。
刺杀戴凤德搞得动静太大,任务没完成,济南却已经呆不下去了,戴笠这次狠狠骂了他,不是为了他没有除掉戴凤德,而是为他杀死商萱,还好,没有说商萱不该杀,只是说杀死商萱是节外生枝,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连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戴笠居然也知道,令他毛骨悚然,这说明戴笠的确有两下子,一直在监视他,在戴笠眼里他连内裤都没穿。
他正忐忑不安,接到戴笠让他转移到上海站的指令。
他就把庄团长也一起带到了上海。
为了男人那点事儿,这一路走来冯湃骞没少受折腾,因此到了上海之后,没有马上去找女人。
戴笠给他的任务有二:一是秘密清理上海残留的反蒋地下党组织,二是对付汪伪特务头目李士群。尤其对李士群要多加小心。
上海沦陷后,中统、军统和红色力量,以及各界爱国人士的抗日爱国行动,引起侵华日军高层的警惕,支持汪伪政权成立了一个特工总部,驻地在沪西公共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
又称“76号”,头目就是李士群。
戴笠特别叮嘱:千万不要再毛毛躁躁,看准了才出手。
戴笠虽然似乎心平气和,但他知道戴笠的脾气,戴笠一旦发了脾气,天王老子也救不了自己,而戴笠的心平气和与发脾气可能只有一张纸那样薄的间隙,他预感到这可能是戴笠给他最后的一次机会,要想继续在军统干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再失手了。
到上海数日后,冯湃骞从报上看到戴凤德已毙命于同济医院,这个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但他不相信如报纸上所说这仅仅是一个偶发案件。除了戴瞎子,还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的是医院的医生,那女的是被医院开除的前护士,两个人是被巡捕击中从悬山顶上掉下来的,死时依然紧紧抱在一起,据说是死前曾想冲进戴瞎子的病房,被发现后逃到悬山顶上,从那里透过窗户朝戴瞎子开了枪。
谁开的枪不清楚,但必定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
能提着脑袋前来刺杀戴凤德的,除了敌党还会有谁。
可惜两人的尸体已经被处理了。
经过调查,冯湃骞还弄清楚那个女的是一个敌党分子,判断级别并不高,那么是谁给她下的指令呢。
当下,能留在上海的敌党地下组织头目必定大鱼无疑。
他想先从寻找女敌党背后的大鱼开始干起。
他要做点有模有样的买卖给戴笠瞧瞧仔细。
日商纱厂罢工胜利结束后第十二天深夜,二十九岁的莫莉芬死在了杨凤山的怀里。
杨凤山越来越感到哪里不对劲。
不论他多么拐弯抹角,从东海药店到福利公司,总有几个可疑的身影。
罢工开始后,其他几个联络点陆续被敌人端掉,职妇所居然成了风暴中心的眼,安然无恙。
他作过反跟踪,罢工前后,有几个便衣被他发现是从极司菲尔路76号出来的,可以断定他们属于李士群的汪伪特务,罢工后原来那帮人不知怎的突然不见了,又有了新的面孔,这些便衣中,有一个看上去瘦弱但眉宇间飞扬着一股杀气的中年男子,进了南市招商局警察稽查室,这里是军统上海站的一个据点。
如果是这样,可能就是上海站的人,内部互相监视是特务处的老规矩,看来军统上海站是在例行公事。
脑子里动过这个念头,就没有多想,他的神经跟着多少放松下来那么一点点。
冯湃骞在调查到莫莉芬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杨凤山的影子,他们大致的路线是从东海药店到福利公司,离开福利公司之后又分别坐黄包车返回东海药店。
原来以为只有一个女地下党,没想到让他念念不忘的杨凤山也在这里。
好在除了他,身边没人知道杨凤山是一个双面间谍。
真是天赐良机。
他寻思,戴笠恐怕再神通广大也不会想到自己如此器重的杨凤山同志会无声无臭地消失在他冯湃骞的枪口之下。
凌晨两点刚过,东海药店的门房就带了几个人慌里慌张地跑到站里来了,坐实了杨凤山就在那里的判断,事不宜迟,他立刻安排了人手,传令下去,以他枪响为号,速战速决。
他特别命令:“一律给我往死里打,这次统统不留活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