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不幸去世后，汪伪政权安插了一个新院长。
新院长改变了原来同情地下党的做法，公开禁止医护和工作人员介入政治，也不准公开发表抗日言论，否则一经查实，一律开除。
《救亡旬刊》编辑部也被查封。
宋晓雅被迫离开同济医院，开了家律师公所，但仍与潜伏在医院内的党员保持联系。戴凤德转来同济医院的消息就是一个在里面的同志告诉她的，她按照原先的联络方式，利用到东海大药店抓药的机会，把这条消息留在药柜旁当日的《申报》上。
对于任何情报人员而言，倘若不知“戴瞎子”就是戴凤德，简直是个笑话，这本不具情报价值，重要的是他到了同济医院。
杨凤山通过自己掌握的渠道，获悉此人是军统干将冯湃骞最近一次暗杀行动的“漏网之鱼”，想必他的老板少不了责怪。
以戴凤德的身份，自是人人可得而诛杀之，既然戴老板向冯湃骞下了暗杀令，说明戴凤德对党国有百弊而无一利，必须除掉，现在正好撞到他的枪口上了。
他还了解到，宋晓雅已经是上海地下党组织的一员活跃分子，记不清什么场合了，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对方不知其时他就是“永安”，可这里距离同济医院实在太近，而且这个宋晓雅与莫莉芬有交集，他有一个直觉，宋晓雅已经嗅到了他的气场，正在试图慢慢靠近他，这让他感到了某种实实在在的危险。
这张《申报》无疑是门房塞进来的。
小婵在与不在都没关系，他们可能各有分工，但小婵是可以指挥门房的。
这爿药店内部常驻人员，一楼加上门房在内有三个，另外两个行踪神秘。二楼有一对装扮入时的年轻男女，通常回来得很迟，住在对面一个房间里。
小婵本人交往甚多，隔三岔五能看到她带了什么人进来，或着跟了什么人出去，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基本上都很年轻，只有一次带进来的是一个年龄跟门房差不多的男子，文质彬彬的看上去像个教授。
经常进出这爿药店的，每天都不下十来个，有的看上去形迹可疑。
杨凤山无暇逐一摸底，这还只是偶尔发现的情况，在这样的地方长期住下去绝非良策，早晚要滋生事端。而且他现在相当于小婵的直接上级，从事秘密工作的上下级如此没有距离，既不安全，也不是久长之计。
江南造船厂的沉船行动之后，日伪势力的反应出奇地平静，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大规模出动搞地毯式搜索，但暴风雨莅临之前总有一个平静期。杨凤山隐隐感到，敌人已经进入一级警戒状态，从江南造船厂到同济医院，再到河南路这一带到处都有形迹可疑的影子，说明他们已经有了目标且加大了搜捕力度，因此发现他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有些事情必须速战速决。
还有，第六感告诉他，门房不简单。
门房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似乎在偷偷观察他。
有一次与门房正面相遇，只见他的眼皮耷拉下来，上面布满皱纹，眼睛完全遮住了，成了一条线，在这条线的末尾处依稀闪耀着一丝黄鳝色的狡黠。
杨凤山想了又想，弄不清这其中的含义。
因为不知道小婵是自己一个人回来，还是带着什么人回来，所以杨凤山不能给她的房间里留下任何文字讯息。
他这天返回药店的时间要早一些。其实说早也不算太早，将近晚上十点半了，又等了差不多两小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门缓缓拉开一道缝，拿一把镜子贴上去，从镜子里看到小婵是一个人进了房间。
他“嗖”的一声冲了过去，就在小婵准备关门的那一秒紧跟着进了她的房间，小婵无比惊讶地回头看着他，他正要示意她勿出动静，小婵却像初发情的母豹那样把他扑倒在床上，而几乎同时身后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小婵不管不顾，继续趴在床上拥着杨凤山，没头没脑地亲呀吻的。
杨凤山没有抗拒，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定是随机应变逢场作戏，但还是给她不加掩饰的热烈弄得手足无措。
而且她的力道真够可以的。
说来也怪，不知过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门外安静下来。
两人这才一脸尴尬地坐起来，小婵还用鼻子哼了一声，特地坐开了一个身位，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刘海。
从杨凤山的角度看过去——当然也可能是房间里光线的关系，小婵的身上竟有那么一点仙露的影子。想起了仙露，他的心跳一下子乱了节奏，一股火辣辣麻酥酥的冲动传遍全身，他的胳膊肘紧张地痉挛着，稍加放任，就会把她揽入怀中了。
这时他的大脑里弹出了一个问题。
“会是谁呢？”杨凤山轻声问。
“也不知道呢。”小婵说。
“为什么不打开门看看？”杨凤山问。
“那反而不好吧。”小婵说。
杨凤山没有继续问为什么会反而不好，他压低声音说：“听着，永安口谕。”
小婵听罢站起身，面对着杨凤山，作洗耳恭听状。
杨凤山说：“传令宋晓雅尽速处决戴瞎子。”
说完又补了一句：“宋晓雅亲自执行，不惜一切代价。”
早晨起来，杨凤山发现小婵还在房间里，那个教授模样的男子又去找她了，这次看到了他的侧面。
楼下不见了门房。
杨凤山觉得这个教授看上去竟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
凭窗看向马路，行人稀少，从北面远远跑来一辆黄包车。杨凤山走出药店大门，黄包车正好赶到，他跳上车去，给了车夫一个方向，把钱放在座位上。等到了指定的地点，迅速跳上另一辆黄包车，然后再告诉一个方向，七扭八拐，继续飞奔，一直到了南京路福利公司大门前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宋晓雅已经接到处决戴凤德的指令。
这道指令来自杨凤山，宋晓雅有这个把握。她对杨凤山有一点印象，以前上海民众教育馆举行公开的读书会活动，作为积极分子她也参加过，在集体讨论的时候还有几次对话。
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每次交流，这个面色冷峻不苟言笑的杨凤山从来不会第一个发言，但他的发言又是最有力量的。
他似乎总是对局势的发展了如指掌，因而信心满满。
后来读书活动虽然不再举办，大家也都失去了联系，但靳思瑞的形象却始终若即若离，往往在以为他已经消失了的时候，又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他的政治角色一次比一次更为重要，像个传奇。
说起来，与莫莉芬的认识还在杨凤山之后。
那时她在“中国妇女俱乐部”当兼职书记员，而俱乐部的副主任委员是莫莉芬。
莫莉芬的年龄跟她一般大，却对党的政策了解得十分通透，工作能力超强，宣传手法巧妙，活动范围从街区到大学，无所不包，甚至吸引了她在同济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她的父亲原来并无革命倾向，虽然作为女儿她曾做过不少工作，但效果一直不理想，父亲还反过来要求她远离政治，潜心业务。
后来莫莉芬深入大学校园作动员，与知名教授、学者促膝谈心，经过几次谈话，父亲竟完全接受了地下党的主张，对红色苏区充满向往，这让宋晓雅啧啧称奇。
当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下支部，都从自己的直接上级那里接到了听从莫莉芬指挥的命令，说明莫莉芬在党内的地位已经很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