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婵，你叫我莫莉芬也行。”
黄包车在河南路中段停了下来。
这里是上海滩高层建筑最集中的地段了，太阳照到马路的时候都少见，但是风很大，猛一听，似乎有大群人的呐喊。
下了黄包车，莫莉芬一边介绍着自己，一边拉着杨凤山进了路东边的东海大药店。
进了门，两面都是高大的药柜，没见到他人，只有一个六十来岁的门房，精瘦，杨凤山觉得有些面熟，令他联想到出现在万国邮局橱窗前的一个乞丐。
门房看了他们一眼，便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小婵并没有跟他打招呼，从她安闲的神情中可知，这是自己的地盘，没有外人。她直接领着杨凤山上了二楼。
二楼有三个房间，小婵把他带到对着马路的一个房间，对他说：“永安同志，这是龙潭同志住过的房间，暂时你就住在这里。”
杨凤山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万国邮局，应该不超过三个街区。
小婵是那种整体精致，细部不太上讲究的江南女子，从头到脚连起来看，完全称得上是江南的小家碧玉。但若是分别看她的脸蛋、肩膀、胸脯和其他部位，都能找出缺点来，比如她的眼睛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细腻白嫩的脖颈右侧有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痣，肩膀活脱脱是个英文的A字，胸脯隆起得毫无征兆，这些加在一起，又使她看上去有了不一样的效果，显得丰满别致，女人味十足。
杨凤山就想，这个龙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居然发现了这样一个奇女子。
这念头在脑海里飞快闪过。
他问：“我好奇你什么时候叫小婵，什么时候叫莉芬呢？”
小婵笑道：“小婵是妈妈的称呼，莉芬是龙潭的称呼。”
杨凤山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婵说：“宋晓雅跟我说过你的一些情况。”
杨凤山问：“宋晓雅？”
小婵说：“是啊，你不记得了么，她告诉我你们曾经一起在上海民众教育馆的读书会活动中见过的。”
杨凤山恍然大悟。
小婵说：“宋晓雅过段时间可能会去延安，说不定你们正好同行呢。”
杨凤山一惊：“去延安？”
小婵说：“是的，她那边的情况，我只知道延安那边有人邀请了她的父亲，具体我也不很清楚。你这边，我听龙潭同志说，等你完成了接下来的任务之后，肯定就暴露了，要你也作好撤退到苏维埃边区的准备。”
杨凤山心想怎么跟戴笠给他的任务这么巧呢。
小婵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她刚才介绍的情况，使得宋晓雅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
因为杨凤山是绝不会让宋晓雅也出现在延安的。
小婵继续说：“龙潭临走前叮嘱我，现在非常时期，以后一段时间内上海地下党组织的活动只有依靠靳思瑞同志出面指挥了，要我及时找到你，唤醒你，见面时喊出‘永安’，你就被唤醒了。”
杨凤山上前紧紧握住小婵的手说：“谢谢，小婵同志辛苦了。”
小婵说：“我从海关了解到，江南造船厂秘密停泊着一艘日舰和十三艘日本商船，准备经过维修后沿黄浦江南进犯。那里防备森严。在找到永安同志之前，我们的特别行动委员会中的意见基本上分作互相对立的两派：有的主张强攻，有的主张智取，争论得不可开交。作为召集人，我觉得这样争论下去可能意味着分裂，而分裂意味着危险。接下来的行动步骤应该怎样，需要永安同志指示。”
杨凤山说：“目前上海形势非常复杂，既有日汪合流，又有国民党特务组织破坏，我们这些人是革命的火种，一要特别注意不作无谓的牺牲，二要善于寻找革命的同盟军。据我了解，船厂路附近潜伏着一支抗日青年别动队，我有他们的联络渠道，我们先把他们动员起来，然后里应外合。”
杨凤山一锤定音，小婵有了主心骨，兴致勃勃地把杨凤山的指示精神迅速向特别行动委员会作了传达。大家对靳思瑞其人早有耳闻，知道他是目前是上海硕果仅存的地下党组织中为数不多的骨干人物之一，这次行动由他亲自指导，必能出奇制胜，因此群情振奋。
经过周密准备，趁一个台风之夜，抗日青年别动队和江南造船厂工人联合行动，陆续凿沉了泊在江南造船厂的所有日本商船和军舰。
晚上，东海大药店光线晦暗，杨凤山爬楼梯的时候隐约感到二楼一个人影那么一闪，他顿时警觉起来，没有回头看楼下是否有人，而是佯装无事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电灯欻地熄灭了，他掏枪倚在门框处，等再亮起来，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凭直觉他感到那个人影可能是门房。
小婵的房间在对面，不知她是否已经回来，他们已经达成默契，平时各忙各的，生活方面的事情自己搭理，没有要紧的事情，互不来往。
杨凤山正准备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余光注意到靠近门缝位置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申报》，捡起来打开，报头处影影绰绰有一行铅笔小楷：
戴瞎子到了同济医院。
中了冯湃骞伏击的戴凤德虽侥幸逃生，却被子弹打断了好几根肋骨，右大腿骨被打得粉碎，已经出现感染症状。当时北平和天津各专科医院均无相关技术，只有同济医院除了具备消毒、麻醉等一系列新技术之外，还开展了四肢创伤等新手术，因此通过汪精卫秘密转到同济医院。
同济医院的创始人是一个爱国徽商子孙，出生在上海，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毕业后赴英国剑桥大学深造，获医学博士学位，并成为英国皇家外科学会会员，还领有皇家内科学会开业证书，并任伦敦医院主任医师。
受其父影响，辛亥革命胜利和民国政府成立不久即回国工作，任同济医院副院长兼外科主任，后升为院长。淞沪抗战期间曾和宋庆龄、何香凝等一道组织战地救护，不幸殁于流弹。
院长曾先后两次为同济大学的一个宋姓教授治过腿伤。
宋教授不惧安危，为避免长三角一带的古建筑因遭日军炮火而彻底湮灭，经常只身一人前往，实地绘制外形及内部结构线图，有的古建筑被炮击后已经濒临坍塌，两次腿伤都是由于踩空楼板坠落引起，尤其是第二次，一条大腿骨断成两截，加上路上延误了时间，到达同济医院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抱任何希望了。
没想到竟然在同济医院治愈了。
正是这一次，他听说在此之前一个人也曾在这里治腿伤，院长不经意说出了一个名字：陈赓。他非常激动，因为他一个同乡恰好也叫这个名字，当年在湘乡时经常一起切磋新知，私交甚笃。
宋教授在院长面前死磨硬泡，终于弄清楚这个叫做陈赓也是湘乡人，此前曾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现已到延安，在军队任要职。
宋教授便通过院长与陈赓取得了联系。
出院后，宋教授力劝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系的独生女儿宋晓雅报考同济医院私立高级职业护士学校，认为非常时期，学点实用的技术更稳妥，同时自己在上海各大报纸上发文，对同济医院的整骨医术不吝赞美。
在校期间，宋晓雅和同学们受到地下党的影响与感召，由同情革命转为投身革命，加入上海市职业界救亡协会，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动。
她还深入工人夜校，宣传抗日救亡思想，秘密募集抗战物资，培训抗日救亡干部。
毕业后留在同济医院当护士。
经同在“中国妇女俱乐部”的莫莉芬介绍，宋晓雅于1938年2月秘密加入了地下党组织，此后经常带着护士姐妹们到难民署做救治服务，奔走在工厂车间传授救护知识，秘密募集支前药品、寒衣，组织慰问四行仓库守军，参加了党组织的战地服务，救护与慰问伤兵，救济难民，主持编印《救亡旬刊》，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
同年八月，又发展新党员数名，建立党小组，宋晓雅任组长。
这也是上海最早的医疗系统地下党组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