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的话语，如同最终宣判的槌音，重重敲在姜流的心头。
他最为担忧的那个猜测，被无情地证实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苦涩感，从胸口蔓延开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核心，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而，比自身存在虚无与重置，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个冰冷的目的：
人类文明波澜壮阔的历史，无数个体的爱恨情仇、牺牲与奋斗，其终极意义，竟然只是为了给一个陷入精神困境的“上级文明” 提供某种可能的“出路” 和“生存方法” 。
这种被置于实验台上的巨大荒诞感，几乎让他窒息。
工程师似乎看出了姜流意识中翻涌的痛苦，他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平静，仿佛在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走吧，姜流。我们来到这里，也正是为了接你回去。”
“回去？” 姜流抬起落寞的眼眸，声音带着一丝虚无的飘忽，“回哪里去？”
“回到你真正的家，每一个进入系统的意识体，在母体都有最完整的备份。当你回归之后，在此间的所有迷失、痛苦与磨损都会被修复，你将会找回那个真正的、完整的自己。那里才是你永恒的归宿。”
姜流沉默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渊出口方向，那束对所有意识体散发着致命诱惑、却又被他毅然背弃的“光亮”。
他思索了片刻，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伸手指向那片微弱的光芒，声音低沉而清晰：“那他们呢？那些还在系统里，经历着一切，等待着未知命运的人，怎么办？”
工程师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惋惜，他叹了口气：
“姜流，你，以及人类世界中许许多多的意识体，确实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在漫长的监测中，我们无数次目睹了令人动容的人性光辉，那些勇气、牺牲与爱，确实璀璨。
但很遗憾，历史的轨迹一次次证明，这些光辉的瞬间，并没能从根本上阻止文明周期性的崩塌与自我毁灭。这一次的观测，虽然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的思考，但从文明存续的标准看，恐怕……依然难逃失败的结局。重置，是系统规则下的必然。”
“不对！”
姜流猛地深吸一口气，原本落寞的神情骤然变得无比肃穆，眼中燃起灼热的光芒，“我们还没有失败！更何况，你们判定‘成功’ 与‘失败’ 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质问道：
“即便是你所认为的这场 ‘虚拟演化’中，也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人物和群体，是他们一次次在文明濒临灭绝的边缘，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现在，危机就在眼前，我请求你，让我再试一次！”
工程师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讶，他沉吟道：
“你说得对，人类文明的自救史确实堪称奇迹。翻阅你们的历史，虽有辉煌激情，但贪婪、欲望、暴力与欺诈这些负面特质，其浓度也高得异乎寻常。
我至今不解，如此矛盾脆弱的文明，是如何在系统内维系万年的。
但这种依赖于少数英雄、命悬一线的拯救而存活下来的文明，并非我们世界所寻求的答案。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更纯净、温和且能持续焕发活力的文明形态。”
“哼！” 姜流不屑地冷哼一声，目光直直看着工程师，神色有些鄙夷，
“既然瞧不上我们这种挣扎求存的方式，那你们为何不自己进入系统去探索那 ‘纯净’的答案？反而要借助我们这些‘迷失者’？!
我承认，我们的文明从不完美！
但有贪婪，更有与之抗衡的理智与分寸！
有欲望，也诞生了无法割舍的亲情与温暖！
每一次暴力与欺诈的出现，都会激起更强大的人性批判与正义审判！
我们文明中的每一个意识体，就像一个个独立的音符，正是在这种包容与挣扎、光明与黑暗的激烈碰撞中，才最终汇聚成了一首……或许不和谐，却无比悲壮、真实、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你有什么资格轻视它？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能审判人类文明的，只有人类自己！其他任何存在，都不行！”
工程师静静地听完了姜流激昂的陈述，没有争执，只是以一种极度理性的口吻回应道：
“即便你回去，从理性角度分析，成功概率也微乎其微。轮回模块的数据风暴会撕碎你的意识，就算你侥幸被你的伙伴唤醒，也未必能阻止共振核弹的爆发，以及系统最终的‘重置’ 审判。”
他顿了顿，语气近乎恳切，“回来吧，姜流。不要再进行无谓的挣扎了。”
姜流眉头紧锁，内心激烈交战后，他盯着工程师，反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所处的那个 ‘真实’世界，也面临着同样的毁灭危机，你会不会选择像劝我这样，一走了之？”
这个问题，让工程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终，他微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少出现的复杂情绪，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但实话告诉你，人类社会的文明动向，是目前现实世界最为关注的焦点。它让那些少数仍坚守在现实、没有进入系统模型的人，心中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而我，作为人类文明的长期观察员，扪心自问……对你们，也确实产生了一丝难以割舍的感情……”
一旁的苏亦雪，脸色苍白而沮丧。
她看了看决绝的姜流，又转向沉默的工程师，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哀求：
“工程师……难道，就不能帮我们做点什么吗？哪怕只是一点点提示，一点点希望……”
工程师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不语。
这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姜流叹了口气，神情反而释然了，他对苏亦雪笑了笑：
“亦雪姐，不必求他们了。人类自己的仗，终归要自己来打。我走了……”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没想到，刚见到你，就又要说再见。”
苏亦雪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中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不舍，更有一种深刻的共鸣。
她突然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泪，却有一种决绝的美。
坦然又坚定地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工程师脸色骤变，急忙阻拦：“亦雪！不可以！没有防护，你们在轮回风暴中会被彻底撕成碎片的！请你理智一点！”
苏亦雪缓缓摇头，她看着工程师，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某个更宏大的存在，轻声说道：“不必劝了。纵观文明长河，每一个被拯救于水火的辉煌瞬间，其背后站着的……往往都是一群不够 ‘理智’ 的人。”
姜流看着苏亦雪，看着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他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毅然转身，将工程师和他所代表的“回归”与“安全”，彻底抛在身后。
他们并肩，再次义无反顾地、一步步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却也孕育着唯一希望的封渊黑暗深处，走向那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属于人类的最终战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