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爷爷又如往常般进山采药。
今年夏天,爷爷进山的频率远超往年,采回的药,无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比往昔多出许多。
进山前,爷爷照例叮嘱婉容要温习功课。待爷爷离去,婉容走进书房,将翻开的书置于案几之上。微风拂过,书页被吹得凌乱,她却只是呆坐在那里,书与她仿佛置身于两个世界,互不相干。那只一直陪伴婉容的豹子,此刻正慵懒地趴在门前,沐浴着阳光,昏昏欲睡。
婉容不止一次暗自萌生过偷偷离开山谷的想法。然而,一方面她实在割舍不下爷爷;另一方面,山谷的暗道机关重重,即便让她寻到,以她之力,也未必能开启。婉容久坐之后,起身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洒而入。风中的花香愈发浓郁,仿佛近在鼻尖,伸手便可触及。
再度坐回原位,她将昨夜那个奇异的梦完整地回想了一遍。婉容平素极少做梦,更别提这般古怪的梦境,所以梦里的情节虽已有些模糊,可那种情感的悸动却依旧清晰。毫不夸张地说,在她这十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里,极少经历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这份回忆,即便隐秘,也让婉容不自觉地感到脸颊微微发烫。
只是梦的结尾并不愉快。她在追寻那缥缈呼唤的过程中,于漫长不见尽头的暗道里猛然惊醒。梦里的人影消失不见,在熹微的晨光中,她心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若有所失。
风继续肆意翻卷着案几上的书页,婉容索性合上书本。她那颗恍惚的心,不知该安放在何处。出去走走吧,可这山谷无论走到哪里,没过多久,便又会觉得乏味,实在难以找到一件能让自己长久专注的事情。曾经跟着爷爷进山采药觉得新鲜有趣,如今却突然感到厌倦。
不知从何时起,仿佛整个生活都不一样了。婉容觉得,这些年自己就如同画里的船,永远静静地停泊在原地。她渴望别样的生活,却又实在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光景。当下的生活令她难以忍受,远方却又遥不可及,这便是她目前尚未完全看清的现实处境。
于是,她最大的期盼便是等待秋天的到来。她坚信,秋天一到,离开这个山谷,无论去往何方,一切都会有所改变。
当然,秋天还很遥远,因为这个夏天实在太过漫长。
婉容望着那只几乎要沉睡过去的慵懒豹子,心想,说不定它也和自己一样,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玩一玩,只是无人带它出去罢了。她暗自决定,秋天离开山谷时,一定要带上豹子,带它一同去见识外面的天地。
就在婉容沉浸于这般思绪时,突然隐约听到爷爷在外面呼喊她的名字。婉容心中一惊,暗自思忖,怕是自己听错了,因为爷爷往常这个时候是不会回来的。爷爷每次进山采药,都要等到天色将晚才会归来。
婉容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却见远处分明是爷爷的身影。她心中愈发疑惑,爷爷为何今日回来得如此之早?待她走到院子里,才注意到爷爷身后似乎拖着一个极为沉重的物件。
爷爷远远喊道:“容儿,快来搭把手。”
婉容跑到爷爷身边,惊讶地发现,爷爷身后拖着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男子。少年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爷爷用树枝临时捆扎成简易支架,将他拖了回来。
婉容怔怔地站在原地,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山谷中见到除爷爷之外的外人,少年身上可怖的伤势让她惊恐不已,一时不知所措。
“去烧些热水来。”爷爷吩咐道。
婉容赶忙转身去烧水,爷爷则将少年暂时安置在院子里大树下的阴凉处,随后进门收拾出一间屋子,准备为他治伤。婉容烧好热水端来之时,爷爷已将气息微弱的少年安置到屋内临时搭建的床榻上。
婉容将水放在床榻旁,问道:“爷爷,这人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也不清楚。”爷爷拿起一块轻纱,浸入水中。婉容的神色逐渐镇定下来,不再如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她站在一旁,望着床榻上的少年,心中满是担忧,想要帮忙却又无从下手。爷爷忙着救治,似乎也无暇顾及她。婉容留意到,爷爷为少年把脉后,眉头紧紧皱起,便问道:“爷爷,他没事吧?”
爷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难说,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婉容极少见到爷爷如此神情凝重,她也大致能看出,这少年不仅内外伤严重,还身中剧毒。
“爷爷,这毒很难解吗?”婉容关切地问。
爷爷沉思片刻,说道:“难是难,但也并非无解,只是恐怕时间来不及了。短时间内要配出解药,不太可能,而这少年,恐怕连一天都熬不过去。”
婉容焦急地道:“那可怎么办?”
爷爷道:“也罢,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婉容明白爷爷的意思,爷爷这是打算尝试以毒攻毒之法。以毒攻毒,对于医者而言,实在是无奈之举。但凡还有其他办法,没人会选择冒这般风险,毕竟这无异于与阎王爷赌博。
“去药房,取两粒冰魄凝魂丹来。”少年双目紧闭,嘴唇发紫,脸色铁青,近乎死灰。爷爷为他包扎好胸前那个可怖的伤口后,转头对婉容说道。
婉容立刻转身前往药房取药。这冰魄凝魂丹乃是极寒之物,婉容心里清楚,爷爷是想用它暂时凝冻少年身上的血脉,延缓剧毒因血液流动加速扩散。只是接下来爷爷会选用何种毒药,她便不得而知了。
婉容在心底默默为少年祈祷,希望他福大命大,能够化险为夷。爷爷撬开少年的嘴,喂下冰魄凝魂丹后,又从他身上取了些血。此时婉容才明白,先前爷爷为何眉头紧锁,原来直至此刻,爷爷都还未完全弄清楚少年所中之毒。
爷爷叫上婉容,拿着取好的血前往药房,准备继续研究。在山上时,爷爷已采集了诸多试草,一一尝试,却始终未能彻底辨明这怪异的剧毒。他期望古灵精怪的孙女能助他一臂之力。婉容虽说有时贪玩,但在药理方面却极具天赋。
婉容跟在爷爷身后,透过药房的北窗,望见太阳已渐渐西沉。她在心底暗自期望,能赶在天黑之前,将毒药彻底辨识清楚。
然而,夕阳似乎沉得太快了。最后一丝天光消逝殆尽,爷爷和婉容仍有一味药影未能辨认出来。只因这剩下的一味药影隐藏得实在太深。
时间一分一秒缓缓流逝,婉容只觉心中煎熬难耐。爷爷多次劝她去休息,她却执意不肯离开。凌晨时分,就在爷爷几乎要彻底放弃之时,婉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说道:“爷爷,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是什么?”爷爷疲惫而深邃的面容似乎微微一动。
婉容犹豫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道:“但又好像不太对。”
“哪里不对?”爷爷问道。
婉容道:“我觉得似乎是七梦草,可又说不太清楚。”
爷爷思索片刻,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婉容所言有些道理,只是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疑惑之色远多于释然。
而婉容并未留意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