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黄昏时分。
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色,御花园里早早挂起了各式花灯。长案沿着曲水摆放,上面铺着青布,各宫嫔妃带来的针线笸箩、瓜果糕点琳琅满目。
贤妃带来一套江南精巧的绣绷,摆在沈清菡案前:“娘娘,这是臣妾娘家送来的双面绣绷,绣出的鸳鸯正反两面都能看。”
沈清菡今日穿了身藕荷色软罗裙,发间只簪了支银丝绞成的喜鹊簪,妆容淡雅。她接过绣绷细看,笑道:“果然精巧。今儿咱们也效仿民间‘拜织女’,祈求手艺精进。”
容贵人捧着一只扎好的纸鸢过来,纸鸢上画着鹊桥相会,牛郎织女在桥上执手相望。
“嫔妾手笨,不会刺绣,就扎了只纸鸢应景。”她有些不好意思,“画得不好……”
“画得很好。”沈清菡接过纸鸢,“鹊桥画得尤其生动。”
正说着,一阵晚风吹来,纸鸢竟从沈清菡手中脱出,飘飘摇摇往天上飞。
“哎呀!”容贵人急道。
沈清菡却笑了:“让它飞吧。鹊桥本就该在天上。”
纸鸢越飞越高,在暮色中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容贵人怔怔望着,忽然轻声道:“娘娘,您说……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他们会不会怨?”
沈清菡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绣绷上的鸳鸯:
“或许会吧。但正因相见不易,才会格外珍惜。”
与此同时,另一边。
秦舒将一方素白绢帕交给心腹:“务必送到沈将军手中。”
绢帕折叠得方正,一角用银线绣了极小的“七夕安康”四字。但在帕角一探,那里用特殊针法绣着边疆布防的暗记,只有沈家人能看懂。
“属下即刻去办。”
晚上,沈云泽刚巡防回来,亲兵递上一个小布包:“将军,有您的包裹。”
布包里是一方绢帕,还有一包晒干的莲子和红枣。
沈云泽展开绢帕,看见那行“七夕安康”,嘴角不自觉扬起。他指尖抚过帕角的暗记,那是秦舒根据商队探查,标注出的几处北狄可能偷袭的隘口。
他将帕子仔细折好,贴身收藏。
走出营帐,将士们正围坐在篝火旁分食瓜果。见将军出来,一个年轻士兵笑嘻嘻递上一瓣西瓜:“将军,今儿七夕,您也歇歇,跟咱们一起赏月!”
沈云泽接过西瓜,在士兵们让出的位置坐下。
夜空繁星点点,银河如练。
“将军,”副将王猛凑过来,压低声音,“京城那边……有消息吗?”
沈云泽望着星空:“姐姐一切都好。”
“那就好。”王猛顿了顿,“秦姑娘那边……”
“她也很好。”沈云泽声音温和,“等仗打完了,带她来云州,请你们喝酒。”
士兵们起哄:“将军,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笑声在夜风中飘散。
沈云泽仰头饮尽碗中的清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河西走廊的方向。
秦舒,等我。
萧寂珩按例驾临。
沈清菡早已备好晚膳,都是清淡的江南小菜,正中摆着一盅莲子羹。
“陛下尝尝,”她亲手盛了一碗,“这是用今夏新采的莲子炖的,清热去火。”
萧寂珩接过,尝了一口:“清甜不腻,皇后手艺越发好了。”
“陛下过奖。”
两人对坐用膳,气氛难得的平和。殿外传来嫔妃们乞巧的笑语声,丝竹声若有若无。
萧寂珩忽然道:“朕记得,那年七夕在古寺,山下村民放河灯,满河都是星星点点的光。”
沈清菡动作一顿,抬眼看他:“陛下还记得?”
“记得。”萧寂珩放下碗,“你当时说,每盏灯都是一个愿望。朕问你许了什么愿,你不肯说。”
沈清菡垂眸,轻声道:“臣妾那时许愿……愿殿下得偿所愿,愿天下太平。”
“那现在呢?”萧寂珩看着她,“现在皇后许什么愿?”
沈清菡抬眼,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臣妾的愿望从未变过,愿陛下龙体安康,愿江山稳固,愿……百姓安居。”
萧寂珩沉默片刻,忽然道:“宫中许久未放河灯了。”
“陛下若想,明日可让内务府准备。”
“不必等明日。”萧寂珩起身,“就今夜。朕与皇后,还有各宫嫔妃,一同去放灯。”
沈清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温顺应下:“是。”
宫人搬来几十盏小巧的荷花灯,嫔妃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提笔在灯上写下愿望,放入河中。
容贵人写的是:“愿平安。”
贤妃写的是:“愿父母安康,愿娘娘顺遂。”
张才人写的是:“愿家乡风调雨顺。”
沈清菡执笔,在灯上缓缓写下:
“愿山河无恙,愿故人不散。”
她将灯轻轻推入水中。
萧寂珩的灯上只有四字:“国泰民安。”
两盏灯一前一后,顺着水流漂远,渐渐融入星星点点的灯河中。
“皇后,”萧寂珩忽然握住她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的手心温热,沈清菡指尖微颤,却没有抽回。
“臣妾不辛苦。”
萧寂珩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七夕,那时他还只是个落魄皇子,她也只是个羞涩的少女。他们在古寺外的河边放灯,她不小心踩滑,他伸手去扶,两人的手第一次碰到一起。
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微凉。
“回宫吧。”他低声道,“夜凉了。”
凤仪宫寝殿,深夜。
烛火已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一地清辉。
沈清菡躺在萧寂珩身侧,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睁眼望着帐顶。
今晚的温存,是她算计好的。
陈太医说,她的身子已调理妥当,今日正是易孕之时。
她需要这个孩子,需要嫡子的名分,需要“辅佐幼主”的法理。
一切都是算计。
可当他真正拥她入怀,低声唤她“清菡”时,她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多久了?
多久他们没有这样亲昵了?
“清菡,”他在梦中喃喃,“别走……”
沈清菡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入鬓发。
对不起。
这一局,我必须赢。
翌日清晨,萧寂珩早起去上朝。
沈清菡伺候他更衣时,他忽然道:“皇后,等秋猎回来,朕陪你去古寺看看。听说那儿的桂花,今年开得极好。”
沈清菡为他系玉带的手顿了顿,随即温声道:“好。”
送走萧寂珩,锦书悄声问:“娘娘,昨夜……”
沈清菡抚上小腹,神色平静:
“让陈太医三日后来请脉。”
“是。”
七夕已过,鹊桥该散了。
而她的人生,才刚刚走上最险的那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