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二年的冬天,金陵城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从清晨开始飘洒,到了午后,整座城已被裹上一层厚厚的银装。朱门大户早早闭了门,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而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民,只能蜷缩在破庙或街角,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城南的一条僻静小巷里,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掀起,一只苍白消瘦的手先探了出来。接着,一位年轻公子弯身下车,他披着厚重的白狐裘,面容清俊却毫无血色,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刚接触冷空气,他便侧过脸去,掩唇低咳起来,单薄的肩胛微微颤动。
“宗主,到了。”侍卫飞云低声说道,伸手稳稳扶住他。
云逸止住咳嗽,抬头望向前方的宅院。门楣上挂着一方旧匾,“雪庐”二字被积雪覆盖了大半,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寂。
“这金陵的风,”他轻声说,“还是这么冷。”
飞云推开院门,扶着他走了进去。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几竿枯竹倚着墙角,青石小径上的雪刚被打扫过。正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架书,一张琴,唯有窗台上那盆水仙,抽出嫩绿的叶子,为这清冷的屋子添了一抹生机。
“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备好了。”飞云一边说,一边往炭盆里添了几块银炭,“药材在里间,您惯用的那副白玉棋子也放在案上了。”
云逸在炭盆旁的软榻上坐下,微微点头。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总算添了几分暖意。
他刚坐下不久,院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飞云出去片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份泥金拜帖:“楚王府送来的,三日后设宴,特意邀请先生赴会。”
云逸接过拜帖,指尖拂过精美的纹路,却没有打开。他将帖子随手放在身旁的小几上——那里已经放着两三份类似的请柬了。
“都回了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就说我病体未愈,不便赴宴,厚礼愧不敢当。”
飞云略一迟疑:“宗主,楚王如今圣眷正隆,我们一来便接连婉拒,是否……”
“站得最高的,摔下来时也最重。”云逸淡淡打断他,“我们要选的,从来不是最得势的那个。”
话未说完,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哭喊声、呵斥声、马蹄践踏积雪的声音混在一起,打破了雪日的宁静。
飞云皱眉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只见巷口处,几名官兵正在驱赶一群流民。为首的是个骑马的队正,挥着马鞭骂骂咧咧。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摔倒在雪地里,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那队正扬起鞭子就要抽下去。
“是京兆尹的人,”飞云低声道,“说是在清街。”
云逸也走到窗边,静静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掠过那对母子惊恐的脸,又望向巷子转角处,心中飞快地计算着。
“飞云,”他忽然开口,“这个时辰,齐王府的巡防队伍是不是该经过附近?”
飞云略一思索:“正是。带队的是齐王亲卫副统领徐坤,此人耿直刚正,最见不得欺压百姓。按平日路线,再过半盏茶工夫就会拐进这条巷子。”
“让他提前过来。”云逸坐回榻上,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就去。”
飞云眼中精光一闪:“明白。”
他身形一动,已从侧门悄然掠出,融入漫天风雪之中。
云逸独自留在屋内,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如同在推演一盘无形的棋局。窗外,官兵的呵斥和流民的哭喊仍在继续,与室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约莫半盏茶后,巷口传来一阵整齐急促的马蹄声,随即是一声沉喝:
“住手!”
那声音洪亮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骑马的队正吓得浑身一颤,回头看去,脸色顿时白了:“齐、齐王殿下?!”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黑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浓眉星目,气宇轩昂。他骑在马上,冷冷盯着那队正,目光如刀。
“王勇,你好大的威风?”齐王赵弘毅声音冰寒,“对妇孺挥鞭,谁给你的胆子?”
“殿下恕罪!属下是奉京兆尹大人之命,清理街道……”王勇滚下马来,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
“清理街道?”赵弘毅翻身下马,走到那对母子跟前,弯腰扶起妇人,又将她怀中的孩子抱过来,“就是这么清理的?”
他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孩子身上,转身对王勇道:“把这些百姓全部送到南城济慈院,就说是本王的意思。一应衣食从本王俸银里支取。若有半点差池,我唯你是问!”
“是是是!属下这就去!这就去!”王勇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对手下吼道,“还不快送人去济慈院!”
那群官兵手忙脚乱地扶起流民,匆匆离去。
赵弘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眉头依然紧锁。身旁一名侍卫低声道:“殿下,那边就是雪庐,近日京中盛传的‘麒麟才子’,便住在此处。”
赵弘毅转头望去,正好看见二楼窗边,一个白衣身影静静伫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窗内之人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窗边。
赵弘毅愣了愣。那人看起来如此年轻,且病弱不堪,可那双眼睛……深得看不见底。
“殿下?”侍卫轻声询问。
“无事,”赵弘毅收回目光,“走吧。”
他正要离开,雪庐的门开了,一名小厮快步走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家先生让我谢过王爷。先生说,雪天路滑,请王爷小心慢行。”
小厮递上一只紫砂小罐。
赵弘毅接过来,罐身尚有余温。他揭开盖子,一股清冽茶香扑面而来。
是上好的顾渚紫笋。
“替本王谢过你们先生。”赵弘毅将茶罐收好,翻身上马。
走出巷口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雪庐。
有意思。
这位“麒麟才子”,似乎算准了他今日会路过此地。
……
雪庐内,云逸坐在棋盘前,指尖捏着一枚黑子。
飞云悄无声息地回到屋中,低声禀报:“齐王已收下茶了。临江府那边,属下已派人去查,最迟明晚会有消息。”
云逸“嗯”了一声,手中的黑子轻轻落下。
“啪。”
棋子稳稳落在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
他凝视着棋盘,目光深邃如夜。
十二年。
林惊澜已经死了十二年。
如今活着的,是云逸。
是回来讨债的云逸。
“飞云。”
“属下在。”
“棋局开始了。”云逸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一次,我们要赢的,可不止这一盘棋。”
窗外,大雪纷飞。
但有些火,是雪埋不掉的。
比如血仇。
比如债。
总要有人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