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啸云踏出武英殿时,日头已升过殿脊。
冬阳薄薄地铺在汉白玉阶上,将昨夜新雪的残迹照得晶莹剔透。他沿着宫道向东,玄色朝服的袍角拂过积雪,发出细碎的窸窣声。身后大殿里的争执声渐渐远了——方才那场朝会,从辰时辩到巳时,为的是北境增饷的数额。
“陆将军留步。”
身后传来呼唤。陆啸云停步转身,见是户部右侍郎杜衡匆匆追来。这位年近五旬的老臣跑得气喘吁吁,额上竟见了汗。
“杜大人。”陆啸云抱拳。
“将军,借一步说话。”杜衡左右看看,将他引到宫墙拐角处的松柏荫下。此处僻静,只有两只灰雀在枝头跳着,积雪簌簌落下。
“将军昨日在西市扣下的盐车……”杜衡压低声音,“可否先行放还?”
陆啸云眉峰微挑:“盐铁使司请本将协查私盐,如今查获可疑车辆,为何要放?”
“这……”杜衡搓着手,冬日的寒气让他口鼻间白雾缭绕,“那车盐虽无完整官引,却有盐铁使司的批条。南宫副使的意思是,许是底下人办事疏漏,补上文书便是。将军若执意扣留,恐伤同僚和气。”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这是南宫家要讨人情了。
陆啸云看着眼前这位侍郎。杜衡在户部多年,素以谨慎著称,如今却为了南宫家的事亲自来说情,可见压力不小。
“杜大人,”陆啸云缓缓道,“昨日扣下的三车盐,其中两车确有批条,我已命人查验真伪。但第三车——”他顿了顿,“袋上织有特殊纹样,经辨认,与三年前南境查获的私盐麻袋纹路一致。这,也是‘办事疏漏’?”
杜衡脸色一白。
“将军……此言当真?”
“军中无戏言。”陆啸云目光如刀,“杜大人不妨转告南宫副使:若这车盐的来路能说清,本将即刻放行。若说不清——”他声音沉了半分,“那就按私盐论处,该抓人抓人,该抄没抄没。”
杜衡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出话来,只深深一揖,转身匆匆走了。那背影在宫道上拖得老长,竟有几分佝偻。
陆啸云目送他远去,这才继续前行。
他知道自己今日这举动,算是彻底得罪了南宫家。但有些线不能踩——私盐与军需挂钩,这是底线。北境将士在前线拼命,若后方连盐铁这样的军需物资都敢伸手,那这江山,迟早要烂到根子里。
正思忖间,前方传来琴声。
铮铮淙淙,如冰泉滴落,在这肃杀冬日里格外清越。陆啸云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有座临水的小亭,飞檐翘角,半掩在几株老梅之后。亭中有人抚琴。
他脚步微顿。
那身影隔着疏朗的梅枝,看得不很真切。只一袭月白常服,坐在石凳上,琴横膝前。手指在弦上起落,姿态从容得像在拨弄流水。梅瓣偶尔飘落,沾在肩头、发梢,他也浑然不觉。
是萧景琰。
陆啸云认出来了。这宫中会在此处抚琴的,除了这位七皇子,再无旁人。
琴声渐急,似风雪骤至,金戈隐隐。陆啸云心头一动——这是《破阵乐》的变调。昔年太宗皇帝亲征北狄,军中乐师作此曲,原该用琵琶鼓角奏出杀伐之气,此刻用古琴弹来,竟别有一种苍凉。
他静静听着。
琴声里没有胜利的欢欣,只有沙场风雪、铁甲寒光的冷冽。某个转调处,甚至透出几分悲悯——对敌我双方的悲悯。这不是坐在深宫里想象战争的人能弹出来的。
一曲终了,余音在水面上袅袅散开。
萧景琰按弦止音,抬起头,正对上陆啸云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
“陆将军。”萧景琰先开口,起身微微颔首。他今日未披鹤氅,只一件单薄的棉袍,站在亭中,身形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七殿下。”陆啸云走进亭子,抱拳行礼,“打扰殿下雅兴。”
“将军说笑了。”萧景琰目光落在他朝服上,“刚下朝?”
“是。”陆啸云顿了顿,还是说了,“方才朝会上,议北境军饷之事。”
萧景琰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追问,只转身将琴装入布囊。动作很慢,指尖拂过琴弦时,陆啸云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几处淡红的冻疮——在这锦绣皇宫里,皇子生冻疮,说出去只怕没人信。
“殿下的琴,”陆啸云忽然道,“有沙场之气。”
萧景琰动作一顿。
“将军听出来了?”他侧过脸,唇角有一丝极淡的弧度,“胡乱弹的,让将军见笑。”
“不是胡乱。”陆啸云上前两步,站在琴案旁,“《破阵乐》原曲刚烈,殿下却弹出三分悲意。若非真正明白战事残酷,弹不出这个味道。”
这话说得直白。萧景琰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将军高看我了。”他低头系好布囊,“不过是闲时翻了些兵书战策,纸上谈兵罢了。”
陆啸云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里摊着一本书,书页泛黄,是《北境舆地志》。旁边还有几张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着笔记:某处山口可设伏,某段河道冬日会封冻,某条小路地图未载……
字迹工整清峻,一如写字的人。
“殿下在研究北境地理?”陆啸云问。
萧景琰将书合上,神色平静:“打发时间而已。北境万里山河,读来比话本有意思。”
他说得轻描淡写,陆啸云心头却是一震。那些笔记的详尽程度,绝非“打发时间”能做到的。其中几处标注的地形要害,连他在北境多年都未必注意得到。
这位七皇子,远比他想象的更不简单。
“将军若无事,”萧景琰抱起琴,“我先告辞了。”
“殿下。”陆啸云叫住他。
萧景琰停步回望。风吹起他额前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眼睛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
陆啸云喉结滚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却变成:“天冷,殿下多添件衣裳。”
萧景琰微微一怔,随即颔首:“多谢将军关心。”
他抱着琴走出亭子,月白身影在红梅白雪间渐行渐远。陆啸云站在亭中,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许久未动。
风过梅梢,落下一阵雪沫。
陆啸云伸手接住几片,冰凉在掌心化开。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手——常年握刀握剑,虎口有茧,指节粗硬。方才在亭中,有那么一瞬,他想问萧景琰:你一个被冷落深宫的皇子,为何要如此费力研究北境军事?
但他终究没问。
有些事,问出口就落了痕迹。这宫里,最忌交浅言深。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将军好雅兴。”来人是谢长渊,一身竹青色锦袍,手里摇着把玉骨折扇——这大冬天的摇扇子,也就这位谢家公子干得出来。
陆啸云收回思绪:“谢公子怎么在此?”
“路过,看见将军在此赏梅,特来打个招呼。”谢长渊笑眯眯地凑近,顺着陆啸云方才望的方向看去,“咦,那不是七殿下么?将军与他相谈甚欢?”
“偶遇而已。”陆啸云转身,“谢公子有事?”
“有。”谢长渊收了扇子,神色正经了些,“我刚从京兆府那边过来。昨日将军扣下的盐车,南宫家已经活动开了。京兆尹慕容信派人来问,能否‘酌情处置’。”
陆啸云冷笑:“他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慕容信那个老狐狸,怎么会亲自出头?”谢长渊压低声音,“不过将军,南宫家这次反应如此之大,那车盐恐怕真有问题。我听说……可能牵扯到军需。”
陆啸云眸光一凛。
“详细说。”
谢长渊左右看看,凑得更近:“我手下有个弟兄,专跑南境的商路。他说近半年,南境边军的盐引配额,有三成‘对不上账’。而南宫家在江南的盐场,同期出货量却涨了四成。这多出来的盐去哪了?”
话没说完,意思却明明白白。
私盐贩运已是重罪,若再与军需挂钩——那便是动摇国本。南宫家再势大,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证据呢?”陆啸云沉声问。
“正在查。”谢长渊道,“但将军扣下的那车盐,或许就是突破口。南宫家急着要回去,恐怕就是怕人顺藤摸瓜。”
陆啸云沉默片刻,忽然问:“谢公子为何告诉我这些?”
谢长渊挑眉:“将军这话说的。我谢家世代忠良,见有蠹虫蚀国,岂能坐视不理?”说着,又笑起来,“再说了,我与沈清辞打赌,赌将军敢不敢把这案子查到底。我可押了五百两,赌你敢。”
这话半真半假。陆啸云知道,谢长渊表面玩世不恭,实则眼线遍布京城,消息灵通得惊人。他肯透露这些,背后必有考量。
“那就请谢公子转告沈公子,”陆啸云淡淡道,“他那五百两,输定了。”
谢长渊哈哈大笑,拍了拍陆啸云的肩:“好气魄!那我就等着看将军手段了。”
说罢,摇着扇子走了。那竹青色的身影在宫道上晃着,与这肃杀皇城格格不入,却又如鱼得水。
陆啸云独自站在亭中,许久。
风吹得梅枝簌簌作响,几瓣红梅飘落琴案。他走过去,拾起一片。花瓣柔软,边缘已有些萎蔫,但香气依旧清冽。
他想起方才萧景琰抚琴的样子。
那么单薄的身形,指尖却能弹出金戈铁马。那么清澈的眼睛,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心思。
还有那些北境笔记……
陆啸云将花瓣拢入掌心,转身走下亭阶。
宫道漫长,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他走得很稳,一步步,像在丈量这片他即将要面对的、比北境战场更复杂的棋局。
而在棋局另一端,那个月白身影已然落子。
下一步,该他了。
阳光渐渐烈了,雪地反射出刺目的光。陆啸云眯起眼,望向太极殿的方向。
那里,新一轮的风云,正在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