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梆子声敲过最后一下时，赵珩已经蹲在相国寺后墙根下了。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王全斌府门前，那对石狮子的眼睛那般冷。他摸了摸靴筒里的短刀，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许多。
墙角的虫子叫得正欢，忽然被一阵轻响惊得没了声息。赵珩屏住呼吸，看见第三块墙砖果然往外凸了半寸——和青璃在地图上标注的分毫不差。他伸手抠住砖缝，刚把墙砖抽出来，就摸到个油纸包，硬邦邦的，边角碰得掌心生疼。
“是赵小将军？”
墙那头传来轻声的问话，声音带着一丝紧张。赵珩把油纸包揣进怀里，摸到坚硬的东西在布包里顶出个硬角。他应了声：“是陈大哥吗？”话音刚落，角门就从里面拉开道缝隙，露出一张左眉带痣的脸。
陈武比画像上画的要瘦些，颧骨高高凸起。他打开角门，把赵珩拽进来，随手关上门，拽着赵珩往阴影里躲，指节捏得赵珩胳膊生疼：“统领的卧房在禅院最北头，绕着那棵老槐树走，别踩青砖缝里的铜铃。”他说话时带着股狠劲，咬了咬牙齿，“账册在佛龛第三层，用黄绸子裹着。”
赵珩点头时，闻到他身上有酒气，混着庙里的檀香，倒不像是个当值侍卫该有的模样。“王全斌今晚没带其他人？”他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里的银哨——青璃说过，这哨音能穿透三进院子。
陈武往嘴里灌了口酒，酒葫芦里晃出的水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就带了两个新来的，毛手毛脚的，不足为惧。”他忽然抓住赵珩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拿到账册就走，别贪多。我妹妹还在他府里……”
话没说完，前院忽然传来钟鸣声，“当当当”敲了三下，惊飞了树梢的夜鸟。陈武的脸瞬间惨白，酒葫芦“咚”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怎么会敲钟？”他声音发颤，“只有发现刺客时才会敲钟！”
赵珩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拽着陈武往假山后躲，刚藏好就听见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十几个黑影从角落里窜出来，手里的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为首的正是王全斌的贴身护卫张猛。那年抄家时，就是这张脸笑着踹开了他家的朱漆大门。
“陈侍卫，统领有请。”张猛的声音沙哑得让人难受，“刚才看见个黑影进了角门，统领猜是您的‘老朋友’来了。”
陈武的腿在打颤，赵珩按住他的肩，才没让他瘫在地上。他忽然注意到陈武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双鱼佩，和王全斌常戴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赵珩的后颈泛起凉意，想起青璃说过，王全斌最擅长用亲眷拿捏下属。
“我……我去看看。”陈武挣开赵珩的手，脚步虚浮地往前走。经过假山时，他忽然往赵珩这边偏了偏头，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佛龛有诈”。
脚步声渐渐远去，赵珩这才发现，攥着靴筒里短刀的手在发抖。他贴着假山石往后退，指尖摸到一块潮湿的苔藓，忽然想起，青璃早上往他袖管里塞的药粉：“遇到迷烟就屏住气，往鼻子里抹这个。”药包还在，带着淡淡的薄荷香，和她胭脂铺里的味道很像。
禅院的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有几缕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那条青石板路。赵珩数着脚下的青砖，按照陈武说的避开缝里的铜铃，却在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树影里蹲着个穿绿罗裙的身影，正往箭囊里装箭。
“你怎么来了？”赵珩压低声音走过去，看见青璃的发髻上沾着草屑，鬓角还有道划伤，在渗着血。他伸手想碰，又猛地缩回来，指尖僵在半空。
青璃往他手里塞了把匕首，比他靴筒里的那把短些，却更锋利：“陈武的妹妹昨晚被王全斌杖毙了，我今晚去那附近送胭脂时听见的。”她说话时眼睛亮得吓人，紧皱眉头，“晚上才知道，陈武现在是王全斌的人。”
赵珩拿着匕首，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想起陈武那副醉酒的模样，想起那块双鱼佩，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圈套。供桌后的烛火忽然亮了，映得窗纸上的人影晃了晃，王全斌的声音带着笑意传出来：“赵小将军，别躲了，老夫备了好酒。”
青璃拿着装好的弩箭，突然拽着他往藏经阁跑，裙角扫过石阶，带起阵香风。“从这里的密道能出去，”她喘着气，“我爹当年在寺里修过藏经阁，留了条后路。”
羽箭破空的声音追着他们的影子，赵珩转身挥刀挡开一支，箭尖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钉在藏经阁的木门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他拽着青璃往门后躲，看见她胳膊上渗出血来，羽箭穿透了衣袖，刺得皮肤出血。
“别动。”赵珩按住她想拔箭的手，左手拿着匕首，右手从怀里掏出药粉往伤口上撒。药粉碰到血，冒出白烟，青璃疼得直皱眉头，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赵珩给她拔出了箭，血止住了，消毒后不会感染，右手重新拿着匕首环顾四周的动静。
“拿着这个。”青璃从发髻里抽出银簪，往他手里塞，“密道的钥匙，在第三排书架的《金刚经》里。”青璃推了他一把，自己转身往另一边跑，绿罗裙在月光下格外醒目，“我去引开他们，你去找账册！”
赵珩左手攥着那支银簪，簪尾的珍珠在发着光。他看见张猛带人追过去，听见青璃故意发出的呼哨声，和他袖子里的银哨声音一样。院子里传来惨叫声和打斗声。藏经阁的门被撞开，他正往书架后躲，眼角的余光瞥见佛龛第三层——那里果然放着个黄绸子包裹，只是包裹旁摆着个铜盆，里面的炭火正冒着青烟。
“不好，迷烟。上当！”赵珩攥着银簪的左手捂住鼻子，屏住气，右手把短匕首插在腰间，急忙从袖管里掏出药包，往鼻子里抹了把药粉。他忽然明白，陈武最后那个口型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青璃为什么要冒险跟来。原来他们都知道，所谓的账册，不过是王全斌用来钓他的饵。
赵珩没有走到佛龛前，黄绸子包裹里的账册肯定是假的。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等他自动掉入。如果没有迷烟解药，若是走到佛龛前，中了迷烟就会晕倒，那样会自动落入王全斌手里，任他宰割。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青璃的喊声，带着哭腔，赵珩的心一揪。他走到第三排书架前，找到了《金刚经》，打开后拿到了密道钥匙。他摸到书架后的暗门，把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拧，锁“咔哒”一声开了，门后的石阶通向漆黑的地底，看不见底。
“往左边拐，有台阶能上后山。”青璃的声音突然近了，赵珩转过身，看见她跑过来，嘴角流着血，却冲他笑了笑，“别回头。”
羽箭再次射来时，赵珩已经进了密道，箭都射在门上。他听见青璃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叫声清脆又凄凉。暗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摸出怀里陈武给的油纸包，拆开一看，只有半块虎头符，和他怀里的那半块正好能拼上。
符契拼合的地方刻着一行小字，赵珩摸着上面的纹路，在黑暗里辨认出“军械库地窖”几个字。原来，真正的证据，从来就不在王全斌的卧房里。他把拼合完整的虎头符装在怀里藏好。今晚来相国寺是为了寻找王全斌勾结北汉的账册，扳倒王全斌，给父亲平反昭雪，没想到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账册副本是假的，半块虎头符也是假的。
密道里的风带着土腥味，赵珩往左边拐时，听见远处传来三下哨声，很轻，却穿透了厚厚的石壁。他觉得应该是青璃吹的哨声，在叫救兵。他攥紧手里的银簪，尾部的珍珠像不会熄灭的亮光，在漆黑的地道里，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青璃现在怎么样了，他不知道，心里一直担心着，心跳加快。他加快脚步爬台阶，想早点脱离危险。
石阶很长，赵珩数着数往上爬，每一步都费力。他不知道王全斌是否还在外面等着，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父亲的冤屈，为了母亲和弟弟，也为了那个绿罗裙上沾着血，却还冲他笑的姑娘。
后山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赵珩爬出来时，月光很明亮，已是深夜了。他回头望了眼远处的相国寺，在夜晚显得很宏伟庄严。怀里的虎头符被体温焐得发热，赵珩从袖子里摸出那支银哨吹了三声，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起一群飞鸟。
他不知道青璃能不能听见，却固执地站在那里，直到哨音彻底消散在风里。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他的路，才刚刚走到一半。突然，他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腿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