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这个居然真的是母亲的梦！”苏木站在船尾的甲板上冲我大喊，一手紧紧拽住栏杆，另一只手则举过头顶扶自己的头发。“母亲在德国留过学并不是什么秘密，可我是真的见过那枚戒指！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我们正在一艘货运大船上颠簸，四周是起起伏伏的东海。船很高，但船尾的浪依旧可以拍上甲板。风很大，而我眼前这个在意发型的年轻人更愿意顶风和我闲谈。于是我提醒他没必要这么费嗓子和我说话，因为他向来知道我听声音不靠耳朵——我也没有耳朵。
“道长！你怎么会看过我妈的梦？而且你早就见过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或者你怎么就突然知道那个婴儿就是我了呢？”苏木还是大声地、笑着问我。
于是我明白了他并不是怕我听不见，他可能是看了自己亲妈的梦，有些激动。虽然我看着他长大的，但这些年他在外面念书工作，很明显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头了。我告诉苏木：我一直就知道那个婴儿是你。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你没来问我呗，你问我肯定说！
“道长！以前我年纪小，你说了我也未必能明白。现在我们有四个小时的船要坐，你也别让我问你了，该说的你都自己交代了吧！“
啊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你只管说，说我不知道的，说你从哪里来，一千年一万年都是怎么过的，怎么就到了舟城，怎么就遇上了我妈还有我，我不嫌话长。”
其实我本来是想先给你们介绍苏木的，毕竟他才是主角。但是他既然问起来了我的来历，那我也正好自我介绍一下。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可能是个死人，应该是个死人，大概率是个死人。但论死，我肯定是死在了东海。只是不知道这是算没死成呢还是算没死透，反正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一开始我在海底游荡。我刚醒过来的时候，或者说我刚死的时候。乌漆嘛黑的谁知道是海底啊，要等飘上来了才知道是海底嘛。这个在海底瞎转的时间就很久，很久很久。我那个时候也不难受，根本没有任何意识，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状态，海底就一些很无聊的声音，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就以为是没有感觉的感觉。
然后飘上来了就无语了。在海面上看见太阳了，海浪，鱼群，这不是海吗？我没死啊？还很高兴呢。结果看不见手看不见脚，自己看不见我自己。完，还是死了。
“道长！我能看见你啊！有人形的，像素低点儿，半透明嘛。”
我知道。我说我自己看不见。你不一样，听我说完。
飘在海面上的那段时间最难熬。周围除了海水就是礁石，偶尔遇上个荒岛。时间长了就感觉有了意识以后反而无法承受这种孤寂，很想找个活人说说话。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还能飘到天上去，站得高看得远嘛，但其实飘不了多高的，离了海面也就一丈高低。浪缓时我能浮在浪上，一时飘得高些，浪急就会直接穿过我，重新把我盖进水下。
转折来自于一艘渔船。我倒是经常能看见船，但是我飘得很慢，再大的风也只是从我身上穿过，我能感觉到风却借不上力，也就追不上船。直到某天，这艘渔船迎面朝我开过来。我这才上了船，结束了海面上的漂流。
然而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很多。虽然我在船上见到了久违的活人，但是我看得见他们，他们却感觉不到我。于是我想起了漂流时经常遇到的鱼群。它们能察觉极其细微的响动并做出反应，但唯独穿过我时总是波澜不惊。可见也是这个道理。
我当时的感觉非常差，一度以为这就是人死后的悲惨状态，孤魂野鬼，与世隔绝，我甚至开始忧虑这世上能不能找到个同类。要是连同类之间都无法察觉，那又该怎么办呢？我不敢往下想。
我随船到了他们居住的岛，一无所获后又继续搭船离开。后面辗转了几个岛，遇见的所有人都对我毫无察觉。然后我就放弃了，想着找一个能让我感觉舒服的地方落脚。我觉得有必要回忆一下过去，再思考一下未来。
我继续搭船在东海里漂泊，直到遇见了一个充满灵气的岛。我看见它时就已经感觉到它灵气逼人了，上岛后更是神清气爽，好像三千烦恼一下都消散了。就是它了，我决定留下来。
不过事情总是没办法完美。这个岛哪里都好，就是和尚尼姑太多，山上山下好几座庙。我也是看见了这些光头才想起来自己原先是个修道之人，最恨这些剃光了的骗子。我心里想着：为什么这些人都不修道呢？要是有个法力高深的道友能看见我就好了。
于是不幸言中。
“不幸？”
我刚到时，那岛上还有些许香客，我就天天在庙里蹭香火。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就没人来烧香了。我也就不再去庙里，找了个有灵气的山洞，自己回忆道法去了。结果没过几天，突然就进来了一个老和尚，胡子眉毛都白了。他居然能看见我你知道吗？跟我说他前日刚得了祖师指点，勉强能感觉到我，山上山下找了两天才找到这里，之前在庙里多有怠慢，特来给我赔罪。一口一个“前辈”叫我。我那个心情啊叫一个复杂。心想：你都老成这样了，还管我叫前辈，我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苏木，你看见的，我样子老吗？
苏木笑笑答我：“我这边马赛克太重，就一轮廓。“
我其实也不在意那老和尚喊我什么，毕竟当时就只有他能看见我，总算有个人能说上话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是个和尚我也认了。结果他客套完了就开始给我推销佛法，你说我一个道门中人还能跟你信佛不成？更过分的是，他居然提出要超度我！超度我？
我忍了很久才把火气憋回去，跟他客气了一句：不劳你们费心。
结果他回我一句：“前辈放心，免费的，不收分文。”
“哈哈哈哈…”
这TM怎么聊？
我一气之下就让他滚蛋了。然后这老和尚就是不死心，坐着一个竹子做的轿子没有顶的那种，两个轿夫抬着，旁边还跟一小和尚，每天天一亮就“嘎吱嘎吱”抬到我洞门口，准时骚扰我。跟我说，他从小出家礼佛、悉心钻研佛法，到如今，虽做过法事千场，却都只走个形式，那些死者根本没有亡魂，自然谈不上超度，每每收人钱财也是为了一寺上下糊口，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老迈，料命不久矣，想真正用一回平生所学，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求我成全。我也不是心软。也不知道超度具体是个什么效果。当时想着，这老和尚要是把我度死了那还真的就帮我解脱了，万一不小心给我度活了，岂不更好？于是就答应了他。
老和尚千恩万谢地回去，准备了三天才又来见我，说非常时期只能一切从简，怠慢之处让我多多包涵。
我说我懂个灯儿啊，赶紧的，按你高兴来呗。
然后几十个和尚又是念经又是烧纸，在洞外面整整折腾了我十天十夜。第十天晚上我实在是忍不了了。正要出去问问还有多久结束，老和尚自己进来了，反倒惊讶问我：“前辈！你怎得还在这里？”
我魂都傻了：那我应该在哪里呢？
老和尚答我：“自然是西天极乐啊！”
当时就给我整不会了，怎么着，你们这么卖力折腾，真就为走个形式啊？到最后，西天还得我自个儿去呗？
然后老和尚就开始找补，说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又说自己学艺不精，又说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说到最后，反正就是得再来一遍，让我配合一下。那行吧，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损失，好人做到底，无非是多归几次西嘛，我当时还真以为有机会看见极乐世界呢。
结果就是第二遍没反应，第三遍我还在，第四十第五十第六十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多少遍？”
一直做到第两百遍的时候，我TM都抑郁了，心想：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让我自己走啊？每天骚扰我说要送我上西天，就是暗示让我滚呗？那就算我反应迟钝了点儿，咱明说不行吗？非要下这儿血本儿？图什么啊？
“哈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那是不至于啊！老和尚不是说自己精力不济吗？精力不济还高高兴兴超度我两百遍？什么概念？十年过去了已经！我真的仁至义尽，受不了了你懂吗？
第两百遍的时候，他们在洞外面念经，我也不出洞口了，直接穿石头，顺着山体就下山了。码头随便上了条船走了，再没回去过。
“哈哈，道长，你说的地方我知道在哪，你要想回去，等落日岛回来，下一站我就带你去！”
去你大爷！不去！我果断回绝了苏木。
“接下来，该来我们本岛了吧？”
不错，我上的那艘船把我带到了舟城。
本岛确实比我前面见过的小岛要大很多很多。我一开始以为是个半岛，以为我找到了大陆。后面飘了一圈回来才知道依旧没有出东海。那时候我要求变得很低，舟城没有灵气我无所谓，烟火气也挺好，普通人看不见我我已经习惯了，我能看见别人有说有笑也挺高兴。只要没有光头在我旁边念大悲咒金刚经，什么都好说！
当然了，被和尚折腾那十年也不算虚度，我在洞里确实恢复了一些能力。其中最有用的就是我有办法自己生成灵力了。
“用电吗？”
都可以，阳光、月华、火焰、电流，哪怕像你现在这样大声对我喊，我也能感觉到灵力增长速度有略微增加。电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让我搭着电流快速移动——就像搭船一样。且电转化成灵力的速率也比别的高很多。
“所以我买的那些充电宝还是有用的，对吧？”
苏木为了我行动方便，特意带了一皮箱的充电宝，其实我也不知道有用没用，虽然叫充电宝，但它也不带电啊。我只能告诉苏木：那些充电宝我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用，倒是你那个笔记本我用着挺顺手的。
“道长！你都会用电脑了？”海风越来越大，吹得苏木睁不开眼，但我能明显看出他脸上的惊喜。“道长，我笔记本在船舱里，我们回里面去吧！吹得冻死了！”
苏木紧紧拉着栏杆一点点往舱门靠，我就直接穿过甲板，渗到苏木的单间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