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打开的时候,苏清晏正坐在墙角。她没抬头,手指在袖子里动了动,确认碎瓷片还在。
王副手站在门口,语气比昨天客气:“苏姑娘,请随我走一趟。”
她慢慢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动作不急也不慢,像只是去领一碗热粥。
走廊的灯昏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她没问去哪儿,也没问见谁。这种时候问多了,反而显得心虚。
转过两个弯,进了一间屋子。桌上有茶,还冒着热气。一个穿青袍的男人坐在主位,黑缎披肩搭在肩上,指甲修剪得很齐。
这就是狱丞。
他看见她进来,脸上立刻露出笑:“来了?坐吧。”
她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坐下。腰背挺直,但肩膀微微垂着,像是被关久了的人该有的样子。
“今日请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过得可还习惯。”狱丞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天牢这地方阴湿,怕你身子受不住。”
她说:“多谢大人关心。妾身虽为囚犯,也知朝廷律法自有公断,只求三日后能当堂对质,还父亲清白。”
狱丞笑了笑:“你还指望翻案?”
她摇头:“不是指望,是依法应有之权。《大胤律·刑讼篇》第三条明文规定,凡未审之案,不得定罪;凡被告之家眷,若无实据牵连,不得同斩。我父尚未定罪,我亦未涉通敌,何以同日问斩?”
狱丞眼神闪了一下。
他放下茶杯,换了个语气:“听说你前几天托人送信?让老仆带东西出去。”
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担忧:“是有这事。我想着天气冷了,家中旧仆陈伯常来探视,就想托他捎些厚衣进来。没想到……他到现在都没出现。”
“哦?”狱丞挑眉,“你还惦记着他?”
“他是我家三代老仆,”她说,“从小看着我长大。若因我连累他出事,我于心难安。大人既然提起,莫非他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狱丞轻笑一声:“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我是好意提醒你,别做蠢事。那封信嘛——”他顿了顿,“没送到,半路掉了。”
她眼眶忽然红了,声音发抖:“原来如此……难怪他没来。可他只是帮我送衣裳,从不问外事,求大人开恩,不要牵连无辜!”
狱丞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倒是有情义。可惜这世道,情义救不了命。”
她低下头,指尖掐进掌心。
这句话不对劲。
如果他们已经看过信的内容,应该直接逼供,而不是用“掉了”这种模糊说法。说明他们只知道有人递信,但不知道写了什么。
更关键的是——他们怕。
怕她说出真相,怕证据流传出去,所以才急着来试探。
她心里有了底,面上却更加柔弱:“妾身不懂政事,也不懂权谋。我只知道父亲一生忠君报国,绝不会通敌。我只想活着出去,为他喊一声冤。”
狱丞哼了一声:“你以为喊冤就有用?当今圣上日理万机,哪有空听一个罪臣之女诉苦?”
“有用没用,得试过才知道。”她轻声说,“《大胤律》写得清楚,凡重大案件,须经三司会审。如今宰相一人批阅全部卷宗,连刑部都未介入,程序已然违法。只要有一名御史弹劾,案子就必须重查。”
狱丞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个被关了几天的女子,还能一字不差背出律法条文。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只要你安分守己,饭食自然不会亏待。”
这话听着像照顾,其实是威胁。
意思是:别闹,听话,就能多吃几口热饭;要是再搞小动作,连稀粥都别想喝。
她立刻点头:“妾身明白。只求一日清白得雪,绝不敢妄生他念。”
狱丞满意了些,挥挥手:“回去吧。”
王副手带她出门时,她在门槛处停了一下。
风吹过来,带着一股馊味。
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大人,陈伯他……现在何处?”
狱丞没看她:“生死有命。”
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
但她听出来了。
人还没死。
不然他会说“已处置妥当”或者“不必再问”。
没说死,就是还活着。
这就够了。
回到牢房,铁门关上。她慢慢走到墙角,坐下。
赵虎那边传来一声轻咳。
她抬起右手,在墙上划了三道短痕。
这是新信号:敌人虚张声势,我们在明,他们在慌。
然后她闭上眼,开始回忆刚才的对话。
狱丞提到“掉了”,不说“烧了”或“截获”;
他没问信里写了什么,而是试探她有没有“再传一次”;
他说“情义救不了命”,其实是在警告她别指望外援;
最后那句“安分守己就有饭吃”,暴露了他们的底线——不想让她死得太早,怕引起怀疑。
综合来看,李林那边还没拿到实据,但已经开始准备灭口流程。
下一步,要么让她“病死”,要么在押赴刑场途中“暴毙”。
必须打破这个节奏。
她睁开眼,看向头顶的小窗。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地面一道裂纹上。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当年任兵部主事时,曾参与修订《边关驿传管理条例》。其中第七条规定:凡军情急报,须由双人护送,中途不得换手,每三十里签押一次。
而这次通敌信,是从北境送来,全程五百余里,却没有任何签押记录。
更重要的是——送信人是谁?
案卷里根本没提。
一封信凭空出现,就成了定罪依据?
这不合规矩。
她嘴角动了一下。
找到了。
这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不是笔迹问题,不是时间对不上,而是整封信的传递过程,完全违反军事文书流转制度。
只要把这个点抛出去,哪怕不能立刻翻案,也能逼得对方启动复查程序。
问题是,怎么让外面的人听到?
她摸了摸袖中的碎瓷片。
也许,该试试另一种方式了。
第二天早上,送饭的人来了。
还是那个生面孔,端着一碗粥,放在门口转身就走。
她没动粥,等脚步远了,才慢慢站起来。
走到门边,她忽然大声说:“劳烦大哥,替我问一句——陈伯可在尚药局后院?若他在,就说故人之女托人送了药方,治老寒腿的。”
门外没人回应。
但她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上去。
尚药局后院,是宫里关押患病杂役的地方。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细节。
只有熟悉内廷规矩的人才会懂。
这话不是说给狱卒听的,是说给监听的人听的。
她说完就退回角落,盘膝坐下。
手指轻轻敲着膝盖,一下,一下。
像在数时辰。
也像在等回音。
中午,饭又来了。
这次多了半个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她看了一眼,没碰。
傍晚,赵虎那边传来三下叩击。
她睁眼。
三下,是“有动静”。
她抬起手,在墙上画了个圈,中间一点。
意思是:我知道了。
然后她躺下,闭眼睡觉。
半夜,她忽然醒来。
牢房外传来压低的声音。
“……真按她说的去查了,尚药局那边确实有个老头,说是三天前送进去的,腿疾发作……”
“闭嘴!”另一个声音打断,“少打听,干好你的事就行。”
她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脚步声远去。
她睁开眼,望着屋顶。
嘴角微微扬起。
成了。
他们开始查陈伯了。
说明他们怕。
怕她掌握更多信息。
这一局,她没输。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牢房。
她坐起来,活动了下手腕。
门外传来钥匙声。
她抬起头。
门开了。
一个陌生太监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块木牌。
“苏清晏,奉旨问话。”
她慢慢站起身。
这一次,她没有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