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二黑的游戏厅”后的头三天,李贤洙的状态跌入一个低谷。
那不是毒瘾的戒断反应——周期表上的曲线显示,距离下一次预估的生理波峰还有一段距离。这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性的崩溃:高度紧张后的精神虚脱,恶劣环境带来的感官过载与精神污染,目睹底层残酷画面引发的共情与自我厌恶,以及深藏其下的、对自身能否真正挣脱泥潭的怀疑。
他蜷缩在“安全屋”相对干燥的角落,对金瑞妍递来的水和食物反应迟钝,眼神时常失焦地望着水泥墙某处潮湿的污渍。夜晚,即使没有生理痛苦,他也会被噩梦惊醒——有时是注射器针尖的无限放大,有时是游戏厅里那个被拖走少年的空洞眼神,有时则是自己沉沦其中、向朴大浩摇尾乞怜的扭曲画面。醒来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需要好几分钟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金瑞妍没有催促,也没有用空洞的安慰打扰他。她只是将观察记录和初步分析整理成文,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继续她自己的信息收集工作,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她给他时间,如同给伤口必要的溃烂和结痂时间。
安正勋来过一次,留下一些便宜的即食食品和一瓶维生素,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贤洙的肩膀,力道很重,然后便离开了。他的沉默比言语更有分量,那是一种“我懂,但你必须爬起来”的同伴压力。
第四天下午,李贤洙自己翻开了金瑞妍整理的报告。字迹工整冷静,条理清晰,将他们在游戏厅看到的一切分解为:人员结构图(朴大浩、疑似二黑的纹身男、眼镜男、黄毛混混、麻脸混混、保安)、空间布局与动线推测、交易模式归纳(大宗铁门后,小额吧台暗格)、异常事件记录(少年被拖走),以及基于细节的初步推断。
报告最后,金瑞妍用红笔写了一段分析:
“观察显示,该窝点运作具有相当程度的‘半公开性’和‘系统性’。非完全地下,说明其背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保护’或‘默许’。层级清晰(眼镜男可能代表上游或监督方),分工明确。针对未成年人的行为表明其底线极低,但也可能成为内部道德压力点或未来突破口。
现阶段核心矛盾: 我们掌握了外围情报,但缺乏切入内部、获取实质性证据(交易记录、存货、上下游名单)的路径和手段。强行闯入风险极高,且可能打草惊蛇。
建议方向: 1) 深挖‘眼镜男’身份(徽章特征);2) 尝试接触或寻找被拖走少年,可能获得内部信息或作为证人;3) 长期、隐蔽监视,摸清更高层人物(如张在元)与该窝点的直接联系频率与模式。
关键能力需求: 以上任何方向,都要求执行者具备极致的耐心、隐蔽性和情绪稳定性。冲动或过早暴露,将导致前功尽弃,并可能招致更猛烈报复。”
极致的耐心、隐蔽性和情绪稳定性。
这几个词像钉子一样敲进李贤洙混沌的脑海。他盯着它们,许久,缓缓合上报告。
他曾经以为,忍耐就是咬着牙承受痛苦,就是在地狱里硬扛。金瑞妍的训练和毒瘾周期记录,让他开始学习将忍耐“客观化”、“策略化”。而现在,这份报告和游戏厅的经历,将忍耐的含义再次拓宽——它不再仅仅是对内(痛苦)的承受,更是对外(环境、目标、时机)的主动适配与精确控制。
一种缓慢的、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冰般在他意识中浮现:
他的毒瘾,是强加于他的、失控的折磨。
但他的“忍耐力”,却是从这折磨中淬炼出的、属于他自己的武器。
这武器粗糙、布满裂痕、使用起来伴随着剧痛和风险,但它真实存在。现在,他需要学习的,不是如何被动地“忍受”这把武器的反噬,而是如何主动地、有策略地运用它,去达成那个明确的目标——揭开真相,反击不公。
他开始主动调整。
首先是身体的忍耐。 他重新严格遵守戒断周期记录带来的规律,即使在没有明显症状的日子,也注意饮食、尝试进行极轻量的恢复性活动(如缓慢的伸展),强迫自己摄入足够的营养。他不再将身体仅仅视为痛苦的载体,而是视为一件需要维护、以便在关键时刻能够执行任务的工具。工具的状态,影响任务的成败。
其次是感官与情绪的忍耐。 他主动进行“脱敏”练习。不是回到游戏厅,而是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通过回忆(在可控范围内)去重新面对那些引发他剧烈不适的画面和气味——浑浊的空气、闪烁的灯光、哀求的少年、甜腻的气味。他开始尝试,在不被完全淹没的前提下,去“分析”这些刺激,将它们分解为单纯的信息元素:光线频率、声音分贝、气味的化学成分可能性、人物的面部肌肉运动模式……将情绪反应尽可能地剥离,代之以冰冷的观察。这过程极其痛苦,常常引发头痛和恶心,但他坚持每次只进行很短时间,然后立刻用金瑞妍教的“退出”技巧平复。
最重要的是心理节奏的忍耐。 他反复阅读金瑞妍关于“长期、隐蔽监视”、“缺乏切入路径”、“可能打草惊蛇”的分析。他意识到,复仇不是一场凭热血发动的冲锋,而是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的围城战或谍报战。急不得。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计算,每一次等待都可能比行动更需要勇气。他必须学会适应这种“蓄势”的状态,将焦虑和迫切转化为更细致的准备和更敏锐的观察。
他开始更系统地和金瑞妍讨论下一步。
“关于‘眼镜男’的徽章,”李贤洙指着报告中描述的“银色金属菱形徽章,中心有极简图案”,他的眼神恢复了部分锐利,“我需要更精确的图像。我的记忆里,那个图案……可能有点像某种抽象的‘眼睛’,或者一个变体的字母……但我需要确认。”
金瑞妍拿出一张白纸和铅笔:“描述一下,尽可能详细。线条走向,比例。”
李贤洙闭上眼,努力屏蔽游戏厅嘈杂的背景,将意识聚焦在眼镜男领口那一小块反光区域。他描述着,金瑞妍快速勾画。几经修改,纸上出现了一个菱形的外框,内部是一个由两条弧线和一个点构成的、极简的图案,看起来确实像一只没有瞳孔的抽象眼睛,又像一个被拉长的字母“Y”或“V”。
“这个图案,我没有印象。”金瑞妍审视着草图,“不像常见的商业logo或社团标志。可能需要更专业的符号学或纹章学比对,或者……”她想了想,“它是一种‘内部识别标识’的可能性很大。只有特定圈子的人认得。”
“那个被拖走的少年,”李贤洙转换话题,“找到他,也许能知道更多内部情况,甚至拿到证据。”
“风险同样大。”金瑞妍冷静分析,“第一,找到他本身很难。第二,他可能已经深度成瘾或受到严密控制,不信任外人,甚至可能反咬一口。第三,接触他会极大增加我们暴露的风险。这需要极其谨慎的评估和接近方式,同样考验耐心。”
他们也知道,直接监视张在元与游戏厅的联系,是最终目标,但目前条件最不成熟,最容易暴露。
讨论没有立即得出行动方案,但明确了方向:情报的深化与验证优先于直接行动。而情报的获取,依赖于更隐蔽、更持久的观察,以及李贤洙对自己“超忆”能力的进一步控制和运用。
接下来的日子,“安全屋”里的氛围变了。李贤洙不再是被动休养和承受训练的“病患”,他成了计划的积极参与者,一个努力将自身痛苦转化为战术素养的“学员”。他和金瑞妍的对话更多围绕着“如果……那么……”的情境推演,对已获情报的反复咀嚼,以及对自身能力局限和突破口的坦诚剖析。
忍耐,不再是被动的苦熬。
它变成了一种主动选择的战略姿态。
一种为了更精准、更有力的一击,而心甘情愿拉长的弓弦。
一种在黑暗水域中,为了不惊动猎物而缓慢调整的呼吸。
一种将自身所有痛苦、恐惧、弱点都纳入计算,转化为冰冷决心的低温锻造。
李贤洙站在“安全屋”那个高窄的窗户前,望着外面一小片被城市灯光映成暗橙色的夜空。身体里,毒瘾的周期像潮汐一样依旧存在,带来规律的烦扰和考验。脑海中,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也依旧可能被意外触发。
但此刻,他心中涌动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或愤怒。
而是一种沉静下来的冷冽。
一种知道自己正在为什么而忍耐,以及这种忍耐终将导向何处的清晰。
艺术需要天赋,也需要千锤百炼。
而他将用自己被摧毁又重塑的生命,去践行这门名为“忍耐”的、残酷而必要的艺术。
为了最终,不再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