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景然进入占卜馆后，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面林荫道的静谧与阳光彻底隔绝。
占卜馆内的光线幽暗而集中，几盏造型古旧的黄铜壁灯散发着暖橘色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铺着厚实地毯的空间。
温景然站在门厅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室内。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位巫女装束的女子，以及她肩头那只熟悉的黑色恶灵身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昨夜那冰冷诡异的触感和直击灵魂的低语再次涌上心头。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警惕与不安，伊德海拉——这位自称“黑曜神官”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羽毛搔刮过天鹅绒，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深不可测。
“放轻松，这里很安全。”她抬起一只保养得宜、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随意地在空中画了一个无形的圈，“我在占卜馆外围设置了特殊的‘静谧结节’。只要在这里面，无论是我，还是科斯魔的气息，甚至是你身上那些……有趣的变化，都不会被外面那些嗅觉灵敏的‘小猫’（指魔法少女）或者‘老鸟’（指魔女）感知到。她们只会觉得这里是一片无害的、气息沉滞的普通区域。”
她放下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铺着深色丝绒的桌面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直直地看向温景然。“那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伊德海拉，一位‘黑曜神官’。”她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黑曜神官？”温景然下意识地重复，眉头微蹙。这个称谓他从未在任何书籍、新闻甚至都市传说里听到过。与广为人知的魔法少女、魔女乃至恶灵都不同，它带着一种更古老、更隐秘、也更……不祥的意味。
“正是。”伊德海拉肩头的黑色恶灵——科斯魔，晃了晃它那燃烧着幽绿火焰的脑袋，尖细的声音直接在温景然脑中接口，“而我，科斯魔，是侍奉伊德海拉大人的神官使魔。与那些依靠本能游荡、吞噬负面情绪的野生恶灵不同，我可是有编制的。”
使魔？编制？温景然心中的疑团更大了。恶灵在他的认知里，一直是混乱、灾难的代名词，是需要被魔法少女净化的“邪恶”。而眼前这一位，不仅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甚至还能进行清晰的交流，拥有明确的从属关系。这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
伊德海拉似乎并不急于解释太多，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温景然身上缓缓巡弋，像是在评估一件罕见的藏品。“科斯魔昨晚回来就告诉我，它发现了一个‘味道’非常特别的孩子。”她的红唇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现在亲眼见到，果然……很有趣。”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空轻轻点了点温景然。“你身上散发出的怨气，浓度和纯度都相当可观。被至亲苛待的愤怒，无法反抗的无力，对未来的绝望，甚至……还有对那份‘治愈’恩情的隐秘憎恶。这些负面情绪交织发酵，形成了相当不错的‘资粮’。”
温景然身体微微一僵，被人如此赤裸地剖析内心最阴暗的角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但又有一种奇异的、被“看见”的战栗。
“但是，”伊德海拉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的光芒，“你的怨气，与一般人类在极端情绪下散发出的‘负能量场’有所不同。它更……精纯，更偏向于我们这边——更接近于恶灵赖以生存和壮大的‘本源怨力’的本质。这很少见。通常只有濒临崩溃、灵魂产生异变的人类，或者长期接触强烈诅咒和负面能量场的人，才会出现这种倾向。”
她向前探身，距离温景然更近了些，香气愈发浓郁。“更讽刺的是，你的妹妹，是一位光明的、以净化邪恶为己任的魔法少女。而你，作为她的哥哥，灵魂的底色却开始滑向‘恶灵’的领域……这其中的反差，真让人着迷。”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欲，仿佛温景然是一个绝佳的研究样本。
温景然抿紧了唇，手指在身侧悄然握拳。妹妹温景玥那温暖治愈的光芒，与此刻这间幽暗占卜馆内弥漫的诡异氛围，以及自身心底那日益滋长的冰冷黑暗，形成了尖锐无比的对比，刺痛着他的神经。
伊德海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收回探出的身体，从桌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副扑克牌。不是普通的扑克，牌背是深邃的、仿佛能将人视线吸进去的暗紫色，上面用银色的线条勾勒出复杂而扭曲的、如同眼睛又似漩涡的图案。
“这个，”她将整副牌轻轻放在绒布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声，“是给你的‘钥匙’，或者说，‘玩具’。”
温景然的目光落在那副牌上。
“恶灵卡牌。”伊德海拉用指尖推着牌，让它滑到温景然面前，“一共五十四张。每一张牌面，”她随意翻开最上面一张，牌面上用介于写实与抽象之间的暗色调笔触，描绘着一只形态扭曲、如同多节虫豸般的怪物，正从阴影中探出獠牙，“都封印着一只真实的恶灵。”
温景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封印着恶灵的卡牌？这听起来比任何恐怖故事都要荒诞和危险。
“不用怕，它们现在很‘安静’。”伊德海拉慢条斯理地解释着规则，“从方块2到黑桃10，这些数字牌，对应着实力不等的中、低级恶灵。它们能力相对单一，破坏力可控，但对付普通人或者制造一些小范围的混乱，绰绰有余。”
她又翻出几张牌，J、Q、K、A，以及大小王。这些牌面上的图案更加狰狞诡谲，气息仿佛能透过纸面散发出来。“J、Q、K、A，对应高级恶灵。它们拥有更强的力量，更诡异的能力，甚至具备一定的智慧。而大小王……”她点了点那两张牌背花纹都与众不同的牌，“则是最高级的恶灵，每一只都拥有远远超过普通恶灵的恐怖实力，一旦释放，影响范围巨大，极难控制。”
“数字越大，牌面花色越‘深’（从方块、梅花、红心到黑桃），对应的恶灵实力就越强，也越难以驾驭。”伊德海拉总结道，“而你，温景然，你是这些‘钥匙’的持有者，也是它们的‘启动器’。”
她看着温景然困惑而警惕的眼神，继续道：“你身上那种特殊的、偏向恶灵本源的怨气，是激活这些卡牌的最佳能量。你可以尝试着，将你的怨恨、愤怒、不甘……所有这些负面情绪，集中起来，注入到你选定的卡牌中。就像用特定的频率去共振一把锁。”
她开始详细教授方法：如何集中精神，捕捉并引导内心那些翻滚的黑暗情绪；如何将这股无形的“怨气”凝聚成一丝可以操控的“念”；如何将这缕“念”小心翼翼地接触卡牌，感受卡牌内部那沉睡恶灵的“频率”，并尝试与之建立脆弱的连接；最后，如何在合适的时机，彻底释放连接，将卡牌中的恶灵召唤到现实世界。
“成功建立连接后，你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指挥被释放的恶灵——当然，这取决于你的‘怨气’强度、精神控制力以及恶灵本身的等级。低级恶灵或许能勉强听从简单指令，高级恶灵则可能反噬，最高级的那两张……我建议你暂时别碰。”伊德海拉的语气带着警告。
“但是，记住几条铁律。”她的神色严肃起来，“第一，恶灵一旦被释放，对应的卡牌就会永久消失，无法回收。这是一次性的‘消耗品’。第二，恶灵出现在现实世界，必然会扰动环境的能量场，一定会引起附近魔法少女或魔女的注意。所以，释放的时机、地点必须慎之又慎，最好选择无人、偏远，或者能混淆感知的场所。第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牢牢锁定温景然的眼睛：“绝对，绝对不能伤害你的父亲。”
这个突兀而具体的禁令让温景然愣住了。他怨恨父亲，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过反抗，甚至有过模糊的、希望对方消失的念头，但正如伊德海拉所说，他心底深处，那源于血缘和常年驯化的一丝怯懦与复杂情感，让他从未真正升起过明确的杀心。这个嘱咐，某种程度上甚至与他潜意识的某个底线重合了。
“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伊德海拉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以捉摸：“只是作为一个年长者的善意提醒。过度的仇恨容易蒙蔽双眼，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保持现状，或许对你‘练习’掌控这些力量更有好处，不是吗？”
温景然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将这副沉重而危险的“恶灵卡牌”小心地收了起来。冰凉的牌身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
又交代了一些关于隐藏卡牌、日常练习凝聚怨气以及初步感应卡牌的注意事项后，伊德海拉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期待你的‘进步’，小朋友。”她慵懒地挥了挥手，“记住我们的约定，也记住……力量带来的，不仅仅是解脱。”
温景然怀揣着那副仿佛有千钧重的卡牌，带着满腹的疑虑、隐隐的兴奋和深埋的不安，再次穿过那道静谧结节，回到了阳光下的世界。占卜馆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关闭，将一切幽暗与秘密重新锁回那片被遮蔽的空间。
馆内，光线重新归于昏黄静谧。
科斯魔从伊德海拉的肩头轻盈跃下，落在铺着绒布的桌面上，幽绿的眼眸望向主人，细长的尾巴轻轻摆动，那尖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伊德海拉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特意嘱咐他不要伤害他父亲？以他积累的怨气和对力量的渴望，一旦掌握初步的释放，第一个想报复的对象，很可能就是那个施暴者。我们不是应该鼓励他尽情释放，加速他灵魂的‘转化’吗？”
伊德海拉端起桌上一直未动的一杯深红色液体，轻轻晃动着，看着杯中荡起的涟漪。她的脸上没有了面对温景然时那种混合着诱惑与告诫的复杂表情，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玩味与算计。
“科斯魔，你还是太直线思维了。”她抿了一口那疑似红酒的液体，红唇沾染上更深的色泽，“那孩子的怨气，的确纯粹而强烈，但它的根源是什么？是他父亲温铁军常年累月的暴力压迫、精神摧残和扭曲期望。是那个‘老登’将自己未竟的执念，化作枷锁，死死套在儿子脖子上，日复一日地勒紧。”
她放下杯子，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如果温景然一时冲动，或者在我们‘不小心’的引导下，真的用恶灵的力量杀死了温铁军，会发生什么？”
科斯魔的幽绿火焰眼睛闪烁了一下：“他的主要怨恨源头消失，短时间内可能会感到快意，但长期来看……支撑他产生如此强烈、特殊怨气的‘燃料’就断供了。而且，以他妹妹温景玥那个魔法少女的性格和能力，父亲突然非正常死亡，她必定会全力调查，甚至动用协会力量。万一查到我们这里，或者只是引起协会对这片区域的警惕，都很麻烦。”
“不止如此。”伊德海拉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更讽刺的一种可能是——温景玥用她那该死的治愈能力，或者其他什么复活、回溯类的魔法，把他父亲救回来，哪怕只是暂时救回。你想想看，到那时，温景然会是什么状态？”
科斯魔沉默了一下，试着推演：“他亲手弑父，内心会充满罪恶感、恐惧和更大的混乱。然后发现父亲可能被妹妹救回……他可能会崩溃，也可能对妹妹的‘多管闲事’产生更深的憎恨。但无论如何，他原本那种‘被迫害者’的纯粹怨毒立场就被动摇了，变得复杂而……不稳定。对我们来说，一个内心充满自我冲突和混乱的灵魂，虽然也可能产生能量，但远不如那种目标明确、怨恨单一、源源不断的‘优质怨气’来得稳定和高效。”
“正是如此。”伊德海拉赞许地点点头，笑容重新浮现，却冰冷如霜，“所以，温铁军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是我们圈养这只‘特殊怨气提供者’最好的‘饲料投放机’。有他在，温景然才能持续不断地产生那种高质量的、偏向我们领域的黑暗能量。我们需要的是他在这份压抑和痛苦中‘成长’，逐步适应和掌握恶灵的力量，将怨气转化为实际的战斗力，一步步滑向我们为他预设的深渊，而不是让他因为一次过激行为就提前断送掉这个‘优质项目’，或者变得难以预测。”
她看向温景然离开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少年迷茫而沉重的背影。
“让他恨着，让他痛苦着，让他握着力量却不得不继续忍受……这才是最理想的‘培育’状态。仇恨的火焰需要不断添柴，而温铁军，就是那捆最好、最持久的柴薪。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这火焰不会过早地烧毁柴堆本身，而是慢慢将持火者……也一同熔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