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景然拖着仿佛灌满铅块的身躯回到自己房间，反手带上门，却没有上锁的力气。门板隔绝了楼下隐约传来的、父亲余怒未消的粗重呼吸和母亲低微的啜泣，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他没有开灯，任凭自己陷落在书桌与床铺之间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已经变得麻木，唯有温热的血液蜿蜒流过皮肤时的黏腻触感依旧清晰。鼻腔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嘴角和颧骨处肿胀的神经。他抬起手，指腹蹭过破裂的嘴角，指尖立刻染上暗红。他盯着那抹红色，眼神空洞，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而是某种无关紧要的颜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如同羽毛落地的敲门声。
“叩、叩叩。”
节奏是熟悉的，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试探。
温景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门外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待。然后，那个清甜温软、总能轻易穿透一切阴霾的声音响了起来，隔着门板，显得有些闷，却依然带着阳光般的暖意：“哥哥？你在里面吗？我是小玥……我进来啦？”
是温景玥。
温景然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
门把手被轻轻旋开，一道温暖明亮的走廊灯光立刻流淌进来，瞬间驱散了门边的黑暗，也照亮了少年狼狈不堪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直接的光线，也避开即将映入眼帘的身影。
温景玥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随即反手轻轻关上门，将门外的纷扰隔绝。她熟稔地伸手按亮了书桌上那盏造型简约的护眼灯。柔和的白色光晕洒满房间，既不刺眼，又能清晰地照亮一切。
灯光下，少女的模样纤毫毕现。她穿着浅粉色的珊瑚绒居家服，上面印着小小的白色云朵图案，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一头乌黑柔顺的长直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披散在肩头，发尾微微内扣。她的脸蛋是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柔和，下巴尖俏。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瞳是清澈纯净的浅褐色，此刻正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焦急，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着。
鼻梁秀挺，嘴唇是自然的樱花粉色，此刻正微微抿着，带着一丝担忧的弧度。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柔软、又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像晨间带着露珠的花苞，与这间昏暗压抑、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房间格格不入。
看到哥哥脸上纵横交错的血迹、高高肿起的脸颊以及身上显而易见的灰扑扑的鞋印，温景玥的呼吸一滞，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伸出手，指尖悬在温景然脸颊上方，想要触碰又怕加剧他的疼痛，“他又打你了……是不是很疼？别怕，我马上帮你治好。”
她身上传来一阵清新好闻的香气，像是阳光晒过的棉絮混合了某种清甜的花果香——这是她独有的气息，干净又温暖。
然而此刻，这曾经让温景然感到些许安慰的气息钻入鼻腔，却让他胃部猛地一缩，心底那片冰冷荒芜的冻土之下，似乎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蠕动着想要破土而出。
温景玥见哥哥依旧紧闭双眼，对她的话语毫无反应，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痕，她的心像被揪紧了。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奇异而优美的姿势。她轻轻握住温景然垂在身侧、沾着血迹的手，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虚按在他受伤最重的脸颊上方约一寸处。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扇形阴影。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宁静的能量开始以温景玥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起初只是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春风吹皱池水，随即，点点柔和纯白、夹杂着浅绿色光晕的微光，如同被唤醒的萤火虫，从她周身空气中浮现，轻盈地、欢快地飞舞着，向她虚按的手心汇聚。
温景玥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念诵着古老而简短的咒文音节，那声音轻灵悦耳，仿佛林间溪流的淙淙声响。随着她的念诵，她掌心凝聚的光晕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但并不刺眼，那是一种充满生机的、润泽的、如同初春新芽般的光。
然后，她将那只散发着温润白光的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覆在温景然受伤的脸颊上。
光，流淌了下来。
并非实质的液体，却带着比温水更熨帖的暖意，丝丝缕缕，渗透皮肤，沁入肌理。温景然浑身猛地一震，一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席卷了他。那不是疼痛的消失，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强行注入的“修复”感。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破裂的嘴角黏膜在疯狂地再生、弥合；肿起的颧骨皮下的毛细血管在光流的引导下迅速收敛、修复；鼻腔内部细微的损伤被抚平；连身上那些被踹到的、原本闷痛的地方，也像被浸泡在舒适的温泉中，瘀滞的气血被光流化开，酸痛的肌肉被轻柔地梳理。
这过程并非全然舒适。伴随着伤势的急速痊愈，是一种微微的麻痒和难以抗拒的疲惫感，仿佛身体的潜能被短暂地透支来加速这场修复。
温景玥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比刚才苍白了一丝，但她专注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依旧全心全意地引导着那温暖的光流，抚平哥哥身上每一处创伤。浅白与淡绿的光晕笼罩着两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构成一幅静谧中带着奇异美感的画面。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温景玥掌心光芒渐熄，最后一点光晕如同水滴渗入沙地般消失在温景然的皮肤下。她长长地、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收回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
温景然脸上的血迹和污痕依旧在，但皮肤之下，所有的伤口和红肿都已经消失了。剧痛褪去，只留下一片修复后的、略显敏感的平滑，以及深入骨髓的、被外力强行“治愈”后的空洞感。
“好了，哥哥，”温景玥的声音带着一丝施法后的轻微气短，但笑容已经重新回到脸上，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关切地凝视着他，“还疼吗？应该都好了。我去拿湿毛巾帮你把脸擦干净。”
她说着，就要起身去拿水盆和毛巾。
“不用了。”温景然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板。他抬起手，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将那些已经干涸的血迹擦得更加凌乱，却也让那张清俊却苍白的脸重新露了出来。脸颊光滑平整，仿佛刚才的可怖伤痕只是一场幻觉。
温景玥的动作顿住了，看着他粗暴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难过，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担忧取代。“哥哥……你……”她咬了咬下唇，重新蹲下来，仰着小脸看他，“你别生爸爸的气了，他也是一时冲动。你下次考试肯定能考好的，我知道哥哥你最厉害了！今天……今天好好休息，别刷题了，好吗？”
温景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对面书架上排列整齐、却冰冷无声的课本上。听着妹妹一如既往的、充满信赖和鼓励的安慰，那声音越是甜美真诚，他心底那片冻土下的寒意就越是刺骨。
“一时冲动？”他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每次都是一时冲动。”
“爸爸他只是……太希望你能实现他的梦想了。”温景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他知道错了，只是拉不下脸……哥哥，你别这样……”
“知道了。”温景然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扶着墙壁，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治愈魔法修复了他的伤口，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某种更沉重的的东西。“谢谢你帮我治疗。”他干巴巴地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说完，他不再看温景玥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出椅子坐下。他随手抽出厚厚的一本《高二物理竞赛精讲》，翻到折角的一页，拿起笔，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题目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房间里的暖光似乎都冷了下来。温景玥站在原地，看着哥哥仿佛将自己封闭进一个无形屏障中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困惑、伤心，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的无措。治愈的光能弥合肉体的创伤，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那层越来越厚、越来越冷的坚冰。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地说：“那……哥哥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我把水放在这里。” 她将那个一直没动过的水杯往桌边推了推，然后像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房门合拢的轻响过后，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一声声，切割着寂静的夜。温景然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的目光落在题目上，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纸张，不知望向何方。脸颊上，被魔法抚平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温暖的、强制的、令他心底寒意更盛的触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