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
三九二十七,吃茶如蜜汁;
四九三十六,争向街头宿;
五九四十五,树头秋叶舞;
……”
院外街边孩童的一首夏至九九歌,让寤歌恍然回神,原来不知不觉中,早已入夏。
阳光自窗棂间洒落,刺眼得让她忍不住皱眉,脖间、腰侧不断有酸涩感传来,她偏了偏头,起身离开坐了一夜的床榻。
推开房门,屋外的两人朝她瞟了一眼,又自顾自地因一味药方吵了起来。
“这岐黄温络汤,通经养肌,是我查遍医书好不容易得到的,你这婆子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明显是徐一白的声音。
“我的腿我自己清楚,筋脉已断,要我说再好的汤药都没用,还不如我自己针灸来得有用。”
这显然是钱大娘的声音。
“可我于针灸之术并不精通啊,医者不自医,你想好就按我的办法来。”徐一白气得满脸通红,他怎么就跟这老婆子说不通呢?
“汤药只能缓解,不能治本,我才不让你来祸害我老婆子呢?”钱大娘坐在木制轮椅上,忍不住轻哼,“学艺不精,只会造那些奇奇怪怪的药丸,连个针灸之术都未出师,你也就不是我徒弟。”
“你……”,徐一白被怼得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见寤歌刚好经过,连忙让她来评理。
“你说,她这腿要怎么治?”
寤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又不通岐黄之术,你问她又有甚用?”钱大娘看出来寤歌脸色不对,她拉了拉徐一白,到底是退了一步。
“行了行了,就按你的方法来,大不了我临时再教你针灸吧。”
两人话声渐渐褪去。
一夜未睡,寤歌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如今蛮族离京,她也彻底无事,朝廷又无其他任命,一时间她真成了个闲散之人。
她在大街上游荡,鬼使神差中在江宅大门口停了下来。
自兴帝下旨为她平反后,江府大门口的封字早已被拆除,江宅亦已重新划入她的名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青天白日重返家门。
为什么不来,或许是不敢吧!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青铜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青草伴随着阴凉之气扑面而来,将周身的湿热之气一扫而空。
远处姬焱找来的砖瓦匠时不时从她身边走过,见到她皆是一愣,继而有个管事类的开始赶人。
“你是何人?我等正在修缮。施工要地,闲杂人等还不赶紧离开。”
重回家园,竟被人说是闲杂人等,或许是心绪动荡,寤歌只觉心脏有些难受。
“我姓江,这是我家。”
再多的话却是不愿再说。
那人一愣,似乎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被羞的满脸通红,想磕头告罪,却被寤歌一手抬起。
“你们做事吧,我只是回来取个东西。”寤歌嘴角勉强勾出一抹笑容,“对了,你手边的工具借我一用。”
那人一愣,连忙将手边的工具递了过去。
那是一把铁锹。
寤歌站在一棵三人之围的榕树底下,仰头而望。
……
“寤儿,这颗榕树底下可是埋了十坛好酒,你五坛,你哥五坛。”
“这可是有甚讲究?”
那年她只有五岁,父亲好不容易在家过个春节,她嚷着让父亲陪她在榕树下堆雪人。
“五坛你出嫁时开封,五坛你哥考取功名后再开封。所谓女儿红,状元酒,图个吉利。”
“那这十坛酒你还是全给我吧,功名哪有那么好考取的。是吧,哥~~”,那声哥被她叫得是婉转绵长,寤歌将正在雪地里写字的江华拉了起来,不停地给他使脸色。
江华被拉得一踉跄,他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妹妹那难得对他露出的撒娇神情,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妹妹说得对,儿子愚笨,若真要我考取功名再开封,那这五坛想必是永不见天日了。这十坛酒还是全给妹妹吧。”
“你看,连哥哥都同意了,那这十坛酒,今后可都是我的了。”寤歌昂了昂小脸,脸上笑得好不得意。
“江荣,你是不是又在欺负你哥了?!”江夫人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寤歌吓了一跳,先是躲在哥哥的身后,后来发现哥哥身量太矮挡不住她的身影,又连忙跑到了父亲的后面。
可许久都不见母亲来捉,她试探着将脸露出半个来,一睁眼就与江夫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啊!爹,救命啊,你娘子要谋杀亲女啊!!”
“……”
回忆截然而止,故人于榕树下消失不见,绵绵大雪也变成了草长莺飞。
寤歌弯腰,将大树下的草木一一锄平,有泪珠从草木中滚落,消失在炎炎烈日之中。
一、二、三、……、八、九,只有九坛。
寤歌将所有酒坛一一挖出,从左至右数了下,果然只有九坛了。
她知道,还有一坛早就被哥哥当初带给她了。
当初她就是喝了那坛酒才不省人事地被人从牢中带了出去。
……
*
寤歌突然消失了,这个消息临至第二日的傍晚姬焱才收到。
蛮族之事既定,剩下事自有其他人接手,姬焱就向朝廷告了假。
前段时间他和寤歌合计,想着为所有枉死的人在灵泉寺为他们各立一盏长明灯。
可灵泉寺的僧人告诉他,因亡者皆非寿终正寝,冤魂不宁,非方丈明印不可为其超度。
昨日接到消息,言明印大师已回寺中。而大师常年不在寺中,为免夜长梦多他即日赶往了城外的灵泉寺,为亡者守灵。
寤歌本也想去的,可蛮族即日就要离开,江戈却一直不曾露面,故寤歌最终决定留她在城中等人,姬焱一人前往寺中。
这一场超度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彻底结束,僧人的念经声和敲击木鱼的击打声自耳边消失,唯有香烛味在空气中浓郁得衣袍都侵染其味。
“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悲悯众生,抄佛经,着素衣、食斋饭,为往生者平怒怨,施主终将达成所愿。”
有老者声音自大殿神佛像的后方传来,大殿空旷,显得回音越发空灵缥缈。
姬焱起身向大殿后方寻去,只看见一多宝袈裟从偏门的门槛上拂过。
“这就是明印大师。”有小沙弥对他介绍。
……
朝霞红遍了半边天,光亮与炽热洒满了整个灵泉寺。
姬焱从山上下来时已临近午时,之前那个向他指引方丈身份的小沙弥急匆匆地从身后叫住了他。
“施主请留步,施主请留步。”
姬焱闻声而停。
那小沙弥双目红肿,道了声阿弥陀佛,就将一个盒子递给了他。
“这是……方丈要我交给你的。”
姬焱还来不及询问,那小沙弥已小跑着钻入了旁边小道。
“诶……”
姬焱满面疑惑,伸出去的手还来不及收回,安静的灵泉寺中突然想起了空谷悠长的撞钟声。
一、二、三……五十、五十一……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凡三通,各三十六下,总一百零八下。
寺庙中,早晨敲钟是为开静,提醒僧人早课;晚上敲钟是为止静,是为休息之意。
可这临近午时,敲击一百零八下,唯有一种可能。
是为得道高僧——圆寂之声。
瞬间,姬焱只觉得手中的那个盒子万分沉重。
直觉告诉他,明印大师的圆寂或许与他手中的盒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