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刚回到藏书阁门前,一道遁光便自宗主峰方向疾驰而至,落在他跟前。来的是一位面容冷峻的执法堂执事,手中持着一卷盖有宗主印玺的法令。
“杂役弟子李慕白听令!”执事沉声宣布,“奉宗主令:弟子李慕白,今日于青云殿内,言行失当,冲撞贵客,有损宗门清誉。着,即日起,罚往后山思过崖禁闭一月,静思己过,未经许可,不得擅离!即刻执行!”
禁闭一月?
还是在后山那荒僻苦寒的思过崖?
若是寻常弟子,听到这等惩罚,只怕早已面如土色,惶恐求饶。思过崖那地方,灵气稀薄近乎于无,环境恶劣,孤寂冷清,一月禁闭,足以让心志不坚者道心受损。
然而,李慕白听完,脸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早就料到,宗门为了给萧家一个交代,必然会对他施加惩罚。只是,没料到这惩罚,会是这样。禁闭对他来说,算不得惩罚。
“弟子,领罚。”他平静地应道,对着执法执事微微躬身。
“既如此,随我来吧。”执事不再多言,转身引路。
李慕白也没有什么东西是非带不可的,就没有进藏书阁,默默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内门,走向后山深处。越往里走,人迹越是罕至,林木愈发苍古,空气中的灵气也愈发地稀薄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凉寂寥的气息。
思过崖位于后山一处孤峰的半山腰,三面悬空,仅有一条窄窄的石阶与主峰相连。这里光秃秃的,只有一座简陋的石屋,屋内除了一张石床,别无他物。
山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便是此处了。”执法执事停下脚步,指了指那石屋,“一月之期,你好自为之。每日会有弟子送来清水与食物,除此之外,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离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苍茫的山林之中。
李慕白独自一人,立于这孤崖之上。
举目四望,群山匍匐在脚下,云雾在山腰间缭绕,天高地阔,愈发反衬出此地的孤绝。
风声呜咽,如同万古的叹息。
李慕白任由山风吹拂着头发与衣衫,深吸着这清冷而纯净的空气,胸中那股因大殿对峙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滞涩感,也在这天地之阔面前,悄然地消散。
这里如此安静。
这段时间,正好适合他用来好好梳理近日所学,潜心钻研那本无名残卷。
这惩罚,于他而言,是一场机缘。
伫立良久,他方才转身,缓步走向那座石屋。石床上连蒲团都没有,只有一层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
李慕白并不在意。
他拂去石床上的灰尘,盘膝坐下,闭目凝神,开始揣摩焚毁婚书时,指尖所流淌的那一缕混沌气息与淡金色火焰。那并非他刻意催动,更像是在心念决绝到极致时,体内那微弱气流与心意自然共鸣所生发的异象。
“意之所动,气之所往……念起则生,念息则灭……”
孤崖寂寂,唯有风声。
直到清冷的月华取代了夕阳的夕阳的余晖,透过石屋唯一的小孔,洒下一地银霜,李慕白才缓缓收功,睁开了双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石阶方向传来。
他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未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口。
片刻后,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提着一个硕大的、与他身形颇不相称的暗红色酒葫芦,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守阁老头依旧是那副邋遢模样,袍子上沾着不知是油渍还是墨迹的污痕。他一进屋,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李慕白对面的石地上,将那酒葫芦“咚”地一声顿在两人中间,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戏谑,打量着李慕白。
“啧,这地方,还是这么破,连个垫屁股的玩意儿都没有。”老头抱怨了一句,随即拔开酒塞,一股浓郁醇厚、却又带着几分凛冽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石屋内的阴冷与霉味。
他先是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满足的酒气,然后才将酒葫芦推向李慕白,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小子,禁闭的滋味如何?要不要来一口,驱驱寒,也壮壮怂人胆?”
李慕白看着那递到面前的酒葫芦,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眼看向老头,平静地问道:“前辈如何能来此地?宗门禁令……”
“狗屁的禁令!”老头不屑地打断他,又灌了一口酒,“这青云宗,老子想去哪儿,还没人能拦得住。再说了,你小子今天在青云殿搞出那么大动静,把萧家那小崽子气得脸都绿了,老子听着就痛快!不来给你送点酒,岂不是显得老子不够意思?”
他话语粗俗,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护短的意味。
李慕白沉默了一下,终是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酒葫芦。
他没有像老头那样豪饮,只是凑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初时如刀,凛冽异常。但随即,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便自腹中升起,迅速流向四肢百骸,不仅驱散了山夜的寒意,甚至胸中尚还残留的一丝的滞涩之感,也似乎被这暖流洗涤一空。更奇异的是,这酒液中似乎还蕴含着一丝极其精纯平和的能量,悄无声息地滋养着他那因修炼心意道而略显紧绷的经脉与识海。
这绝非普通的凡酒,甚至不是寻常的灵酒。
“好酒。”李慕白放下酒葫芦,由衷赞道。
“废话!”老头得意地挑了挑眉,“老子亲手酿的‘烧魂刀’,能是次货?”他接过李慕白递回的酒葫芦,又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然后眯起眼睛,看着李慕白,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认真起来。
“小子,你今天这火……有点意思。”
“晚辈也不知其所以然,只是心念所致,便自然而生。”李慕白思忖着道。
“心念所致,自然而生……”老头大为激赏,“这就对了。那些只懂得吸纳灵气、锤炼肉身的蠢货,永远也理解不了,‘心’的力量,才是这天地间最本源、也最不可测度的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慕白:“那残卷上面所记载的,也就是这么回事。”
“嘿嘿,”老头又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走这条路的人,古来有之,但能走下去的,万中无一。它不靠天赋,不靠资源,甚至不靠所谓的‘仙根’。它只靠这里——”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以及这里。”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心志不坚者,悟性不足者,走这条路,无异于自寻死路,甚至比凡人佬死还要凄惨。但若是走通了……”老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那便是真正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七个字,如同惊雷,在李慕白脑海中炸响,与他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于命运摆布的执念,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因这句话而微微发热。
“你今天做得对。”老头语气恢复了几分随意,却又透着深意,“面对那种局面,摇尾乞怜是死路,愤怒抗争若实力不济也是死路。唯有像你这般,看似退让,实则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方式,斩断因果,守住本心,方能于死局中,争得一线生机,甚至……反将一军!”
“你做得很好,很好。”老头又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种子已经种下了。至于能不能发芽,能长成什么样,就看以后了。”
李慕白静静地听着,心中许多模糊的念头,渐渐变得清晰。他知道,老头今夜前来,送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番点拨,是在为他梳理道心,坚定他的信念。
“多谢前辈指点。”李慕白郑重地躬身行礼。
“少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老头摆摆手,重新提起酒葫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路是自己走的,酒,也得自己酿。这壶‘烧魂刀’留给你了,省着点喝,这玩意儿后劲大,别还没出关就把自己喝趴下了。”
说着,他也不再逗留,哼着不成调的古怪曲子,一步三晃地走出了石屋,身影很快融入外面的月色与山林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石屋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那浓郁的酒香,依旧萦绕不散。
李慕白看着地上那个硕大的酒葫芦,又抬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心中一片澄澈与温暖。
他重新盘膝坐下,拿起那酒葫芦,又小心地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