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夜我们且看便好，只有一人写不进这戏本之中，卫萤怕搅了这场戏。”卫萤嘴里说是怕，可神色倒像成竹在胸。
皇帝也给卫萤面子，顺着话头言道：“今夜有朕在此，不论是谁，都坏不了这出戏。”
“听闻骠骑大将军皇甫昭，有万夫莫敌之勇。”卫萤抬头，灼灼目光正望向皇帝。
“朕早便想试试皇甫大将军的双戟，只可惜总也找不着机会，今夜若是大将军亲至，我这陨铁剑定要与他，战个酣畅。”只见皇帝说话间，一伸手，身后两名内监忙将一柄长剑递出。皇帝正要取剑，只听珍妃开口：“圣人，您可是与臣妾说过，您还是皇太孙时高祖定下规矩，瑞阳阁不可动武。”
“珍妃提醒的是，国法家规纵然天子也不可不守。”皇帝瞧姬美人仍旧未至，言道：“已至开宴时分，姬美人未至，便不等了。在座诸位，杨治这第一杯，敬月前于红谷仙逝的大衍立国之师，定国公兰锴竹，择日追谥。定国公门下弟子亦为国之栋梁，擢大鸿胪骆溪，任新设礼部尚书，官三品。擢游骑将军骆昙，任新设户部侍郎，官四品，明日任命。”
说罢皇帝，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骆溪与王滕对视一眼，又朝卫萤望去，只见卫萤轻点螓首，眉眼低垂，几乎从不饮酒的她，竟也举杯饮下杯中苦酒。她想到这不长的两年，这位老人待自己就如女儿，自己与他独处之时，方才释出本该有的少女天性。总也爱去作弄这看上去不老，但实则活过两百年的老头子。在红谷的日子，似是将自己天真烂漫的岁月重又补上了，她不用再坚强，不用再顾虑，只需要心无旁骛地撒娇作怪。她的少女年也岁总算完整了，兰锴竹不单是她的师父，更是她的亲长。故而那日，她暗下决心，待救下骆嵩，有生之年定要掀翻那冷烟宫。
“第二杯，敬此次孤身犯险，深入敌国，安我大衍西陲之功臣，骆爱卿举杯。”皇帝杨治再饮一杯。
“骆溪受之有愧，此次出使有负圣托，未尽全功，未能一举钳制三国，还请圣人责罚。”骆溪起身走至杨治身前，跪而谢罪。
“骆爱卿，切莫自责，世事本就如此。正是世事多变，这才让世间有了意思，否则当真是无聊至极啊。爱卿旅途劳顿，坐下再说。”杨治起身，亲自将骆溪扶起，送其归座。
骆溪待杨治坐下，方再开口：“骆溪归来途中心中懊恼，亦多方探听旧党动静。知这三国皆翻了脸，旧党遣更伏兵于三处隘口欲擒捉于臣。臣急中生智，将计就计，正经过好友卢常镇守的绥邺，索性让他佯作将臣劫持，臣亦飞鸽藏于三国之暗桩，各遣一人来绥邺，更留下蛛丝马迹，令三国知晓毁盟之事败露。更请卢常趁机劝请皇甫大将军，趁机……”
珍妃知晓一论至国事，若不说通透了，皇帝定是不会罢休的，故而开口打断骆溪道：“圣人，我瞧这宴还是等姬妹妹来了再开吧，臣妾正也有些倦了。”
杨治也晓得这珍妃善解人意，心头甚热，拉过珍妃双手，道：“庭渔，你日夜替朕照料谌儿，辛苦了。”
“圣人，谌儿他也是臣妾的谌儿啊。”珍妃眼中噙泪，望着杨治，随即背过身用袖口擦了擦泪，再转过身朝厅内众人言道，“待姬美人至，再开宴席，众人随我退下吧。”
珍妃起身拜别杨治，领着厅中无关之人离去。卫萤也欲起身离席，杨治却开口道：“卫姑娘留步，这场戏缺了你，怕我等只是看，是不清的吧。”
听皇帝出言相留，卫萤谢过，自也安然坐下，道：“圣人智量，卫萤不敢妄测。”
此时厅中只剩卫萤、杨治、王滕、骆溪及内监三人，共七人。杨治听罢卫萤之言开怀大笑，也不知是笑这话的真假，又或笑这说话女子的毒辣眼光。笑罢，饮了一杯酒，望向骆溪，道：“骆爱卿，继续说下去吧。”
“臣当日请卢常帮忙，派出人马，假意奔赴西南三国送信。其间劝请皇甫大将军与三国结盟，以破旧党之计。臣再假意逃出绥邺，沿途循埋伏之路狼狈逃窜。恰卢常之信正被截获，旧党早便想除去皇甫大将军，到底那是二十万羽林军，还有支持他的几州势力。”
“大哥一招连环计，将本是圣人，皇甫昭与旧党三方掣肘之局，霎时转为圣人左右逢源之势。”卫萤不禁暗叹骆溪已将兰锴竹所授捭阖之术用至信手拈来之境。
“我言未毕，卫姑娘便能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我倒真羡慕起我这小弟来了。”骆溪此时打心底佩服起这未来弟妹。
“朕如何便左右逢源了？”杨治捋了捋颔下三寸金髯，笑着左右瞧了瞧卫萤、骆溪及王滕三人。
王滕闭目不语，骆溪笑望卫萤，道：“我那小弟总也对我说，若论经纬韬略智计，天下能胜卫萤者不多也。那就请我这未来弟妹来与圣人分说分说。”
卫萤见三人皆抬眼瞧着自己，也不扭捏，开口温言：“若卫萤猜得不错，其时旧党伏兵必现身营救大哥，若救推行新政之肱骨于危难之时，自可暂缓新旧争斗之势。若能趁此机会争取圣人一同对付皇甫昭大将军派之势力，便不再忧心卢常将军所发的信中内容。卫萤猜不到信中详细内容，但想无非是许西南三国以重利，此信不是关要，要紧之处是皇甫大将军之回信。”
“卫姑娘如何猜出有回信一事？”王滕此时似是有些交谈之兴了。
“回王司徒，卫萤想，假信之所以能取信于旧党原因有三。其一，卢常将军之身份，皇甫大将军无子嗣，只有一女，卢常便是大将军之婿。其被一路提拔，如今不过三十多岁便镇守西陲，全全是当做家业继承者来培养。其二，大将军一党素来瞧不起总是背里做小动作的旧党，旧党行事凡被探知必要处处阻挠。这假信也自是符合大将军一党的一贯行事。其三，也是最关要处，想大哥定然是请卢将军发了一封书函，这封书函内容是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皇甫大将军回信中首肯函中内容，又不言说所肯何事。不知卫萤所言可有错漏？”卫萤说毕一礼，含笑静坐。
骆溪先是一脸讶异之色，片刻收敛起心思，开口道：“不想弟妹有这般审度局势之能，更将骆某当时所想全然道出，全不似在那孤悬海外的红谷中生活两年之人。”
“大哥过誉了，这也是几月来与二姐及昭华郡主相谈，方才大约知晓了如今朝局。”卫萤不似女子，倒似谦谦君子。
“之后如何，且说下去。”杨治再饮一杯，开口问道。
骆溪恭声开口道：“回圣人，此后臣与卢常里应外合，与当地飞羽军假扮的边陲守军，秘密将旧党伏兵击溃，更故意放跑几人，臣便秘密回到陈阳。如此下来旧党与大将军一派，已是暗潮汹涌，只待圣人表态，争斗随之便会浮上台面。”
“只是这一争斗，不知又要有多少百姓遭殃。”王滕不由叹气摇头道。
“若要平乱，哪能不流血，哪能没有代价。”杨治伸手抚着放上剑架上的那柄长剑。
“卫萤无心插柳，今夜之局正与大哥之布局相合，京中隐忧，今夜可解矣。”卫萤成竹在胸，英姿隐而不发，在场几人心中暗叹，纵是男儿又有几人有此气度。
“那朕便拭目以待了。”杨治笑容不减，随又问道，“王司徒不知易州新政至此次肴跚再犯之前，景况如何？”
“孟锦程早前已将土地尽数收归国有，颁新政后，百姓都有了土地耕耘，易州境内已无流寇，时局倒是稳定了下来。可税收只有从前三成，仅能为继州内军政开支，无有盈余。以老臣看来，民皆有地，家家皆有余粮。但许是从前饿怕了，几乎家家都屯粮不粜。这粮不流通，农户自给自足，家中少银钱收入，市上亦少银钱流通，自是少了许多商税。城中粮少价高，不少工商也皆自城中离去归家种地。如今易州又回到从，地租占税九成。”王滕说着，眼中茫茫似是也瞧不清前路。
“易州此番情景倒真似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治。”骆溪笑道。
“若世上诸邦皆如此治国，也不失为一种理想。奈何人之欲壑何其难填，这新政方略不能仅凭空想，如若不然必有大祸。卫萤自小于民间流离，故而知晓土地便是寻常百姓之根。易州此番革新，百姓虽离了饥馑之祸，可就似无根漂萍，找不到根之所在。百姓离了根，便没了主意，若有被没收土地怀恨在心之人，稍一挑拨，霎时便是一州百姓之暴乱。如此两面受敌之新政，全然是来自钟鸣鼎食之家公子的一厢情愿罢了，新政关乎大衍数万万百姓的生死，岂能这般儿戏，定是要靠腿走出来的。”卫萤说话间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