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成无形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薛兮宁的心跳像擂鼓般撞击着胸膛,她仰头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审判的冷酷,只有一片望不见底的沉静,这沉静比任何厉声质问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几乎是本能地开了口,一连串的追问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自控:“你这十六日是怎么过来的?从京畿到这北境,千里迢迢,你睡过一个安稳觉吗?路上可曾按时用饭?有没有受伤?你……”
话音未落,一块柔软的丝帕被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堵住了所有未尽的焦灼。
的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一手按着帕子,另一只手已将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和一碟精致的菜肴推到她面前。
“先吃饭。”他开口,声音因长途奔波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沉稳如山。
这三个字,像一道不容违抗的军令。
薛兮宁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心头那股尖锐的颤栗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调羹。
她想推开他,想继续质问,想知道他这身藏在玄甲下的身躯究竟承载了多少伤痕与疲惫。
可他按着帕子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腹的薄茧带着一丝粗粝的暖意,让她所有的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好低下头,用嘟囔掩饰自己的哽咽:“霸道……我不饿……”
嘴上虽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
当温热的米粥滑入空荡荡的胃里,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与惊惧。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胶着在对面那个男人身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沉凝,仿佛她就是他征战千里夺回的唯一城池。
碟子里有一块晶莹剔透的透花糍,是她素来不喜的甜腻点心。
她下意识地用筷子尖将其拨到一边,小声嘀咕:“这个太甜了。”
下一刻,伸出筷子,毫不犹豫地夹起了那块被她嫌弃的糕点,放进了自己嘴里,慢慢咀嚼。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没有丝毫勉强。
薛兮宁怔住了,筷子停在半空。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迎上她错愕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喜欢。”
轰的一声,她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的,他不喜欢。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从不嗜甜,尤其厌恶这种过分精致的糕点。
那句“我喜欢”,根本不是在说这块透花糍,而是在说,只要是关于她的,哪怕是她厌弃的,他都全盘接纳。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筷身,薛兮宁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又熟悉。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靖王,那个让她畏惧、让她揣测的。
这一刻,他甲胄上的血腥气、眉宇间的征尘、眼底深藏的疲惫,都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剖开了她的心防。
他踏过尸山血海,奔袭千里,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不是为了赫赫战功,只是为了将她从深渊中寻回,护她周全。
这个认知像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口上,又酸又胀,疼得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她猛地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试图用食物堵住喉头的哽咽和汹涌而上的情绪。
一顿饭在诡异的安静中吃完。
积攒了太久的疲惫与惊恐,在胃里有了着落后,化作了浓重的困意。
薛兮宁的眼皮越来越沉,头脑昏昏沉沉,最后只觉得身子一歪,便靠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那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血腥与风尘味,非但没有让她警醒,反而像最有效的安神剂,让她彻底陷入了沉沉的黑甜。
她睡着了,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偶尔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像极了蝴蝶脆弱的翅翼。
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良久,才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低语,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十六日,不曾睡好。”
这句呢喃里,藏着翻山越海的执念,也藏着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
他这具仿佛铁打的身躯,终于在确认她安然无恙的这一刻,才敢泄露出一丝裂痕。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脱去沾满尘土的外衣,盖好锦被,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外,亲卫方良觉早已等候多时。
当房门被拉开,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廊下的灯影中时,方良觉的心猛地一沉。
王爷身上的玄甲还未卸下,上面凝固的血迹在灯笼的映照下呈现出暗沉的褐色,可他的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明锐利得像出鞘的利剑,没有半分征战过后的浑浊与懈怠。
这怎么可能?
方良觉心头巨震。
整整十六个日夜,他们马不停蹄,连番血战,剿灭叛军,追击余孽,其中的艰险与疲劳,足以将任何一个铁人榨干。
他亲眼看到王爷数日不曾合眼,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便继续挥刀,那副身躯早已是强弩之末。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除了眉宇间那抹无法掩饰的倦色,竟看不出丝毫颓势。
这哪里是血肉之躯,这分明是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支撑着一具千疮百孔的皮囊。
“王爷。”方良觉垂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议事厅。”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仿佛刚才在屋内的那个男人只是一个幻影。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的深夜还要凝重。
姚明辉被两名青珪军死死按在地上,他披头散发,昔日的儒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狰狞与不甘。
他死死地瞪着上首那个气定神闲的身影,嘶声怒吼:“窦如云!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忘了当初是如何向我摇尾乞怜,又是如何对天盟誓的吗?!”
被他怒斥的窦如云,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姚大人,此言差矣。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如此简单的道理,您怎么就不懂呢?”
“你!”姚明辉气得浑身发抖,还想再骂,却被身旁一名青珪军士卒用刀鞘狠狠一捅后腰,他闷哼一声,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士卒冷笑着啐了一口,满眼鄙夷:“阶下之囚,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厅内杀机暗涌,空气紧绷如弦。
一众被俘的将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窦如云仿佛没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放下茶盏,不慌不忙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副将,状似随意地问道:“王爷可用完饭了?”
这一问,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场审讯真正的主角,那位踏破北境、令叛军闻风丧胆的靖王,至今还未现身。
而窦如云的问话,无疑提醒了他们一个事实——之所以迟迟未到,是因为他正守着那个他跋涉千里、浴血奋战才寻回来的人。
那个人的分量,重过了眼前这场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审判。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屏息等待的时刻,议事厅的门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一道青色的身影缓步而入。
来人身形挺拔如松,只是身上的青色常服似乎穿得有些仓促,衣襟微敞,领口也未完全系好。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时,那股仿佛来自极北冰原的凛冽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风暴,终于降临。
的视线并未在跪地的姚明辉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方良觉身上,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方良觉。”
“属下在!”
“去一趟西厢,将随行的军医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