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悠扬,觥筹交错,金碧辉煌的王帐内气氛热烈而诡谲。
薛兮宁端坐于主母之位,一身月白锦袍,神情淡漠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繁华都与她无关。
当贺彦祯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口时,她端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杯中清冽的酒液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心头那根弦被猛地拨动,发出嗡嗡的颤音,震得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麻。
是他,真的是他。
纵然换了一身大周使臣的官服,眉宇间添了几分风霜与沉郁,但那挺拔如松的身形,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眸,早已刻入她的骨血,永世难忘。
她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她不能看他,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可能将他们二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座危机四伏的王帐里,她早已不是薛家嫡女薛兮宁,而是和亲的公主。
而他,也不再是她的未婚夫婿,而是代表敌国朝廷的使臣贺彦祯。
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
她强迫自己镇定,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贺彦祯在侍卫的引领下入座,自始至终目不斜视,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主位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踏入王帐的那一刻起,他的余光便被那抹月白色的身影牢牢锁住,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与思念席卷而来。
酒过三巡,坐在主位上的索南嘉措忽然朗声笑道:“听闻贺使臣不仅文韬武略,更精于丹青,今日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为本王的王妃画上一幅肖像,也算为我西凉与大周的友谊添一桩美谈?”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贺彦祯与薛兮宁身上。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更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试探。
薛兮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索南嘉措投来的审视目光,锐利如鹰。
贺彦祯缓缓起身,面色平静无波,躬身应道:“汗王谬赞,既是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侍从很快备好了笔墨纸砚。
贺彦祯立于案前,手持画笔,却并未抬头看薛兮宁一眼,只是微阖双目,似在酝酿。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笔锋蘸墨的细微声响。
他落笔了。
笔走龙蛇,线条流畅而肯定,仿佛那张脸早已在他心中描摹了千遍万遍。
他画的不是眼前这个神情冷漠、身着月白锦袍的西凉王妃,而是他记忆深处那个巧笑倩兮、眼含春水的少女。
画中的她,身着一袭明艳的紫裙,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波流转间,满是藏不住的爱恋与娇憨。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衣裳,也是他心中她最美的模样。
笔尖流淌出的,不是墨,而是他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刻骨深情。
画作完成,众人纷纷赞叹画技高超,栩栩如生。
然而,索南嘉措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走上前,拿起画卷,锐利的目光在画中人的紫裙和薛兮宁身上的月白锦袍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画中人含情脉脉的眼眸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贺使臣画技确实不凡。只是,本王记得,王妃今日所着,乃是月白色锦袍。这画上的紫裙,不知是何来由?还有这笑容……倒像是使臣与王妃相识已久,画的是记忆中的故人啊。”
帐内温度骤降,空气紧绷如即将断裂的弓弦。
索南嘉措没有再多言,只是命人将画像收好,晚宴便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匆匆结束。
他带着那幅画,意味深长地离开了。
夜深人静,贺彦祯敏锐地察觉到负责看守他的李守义被索南嘉措叫去问话,防卫出现了一丝松懈。
他毫不犹豫,如一只矫健的夜枭,避开巡逻的卫兵,悄无声息地翻窗潜入了薛兮宁的寝帐。
帐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薛兮宁正对着铜镜卸下钗环。
当贺彦祯的身影从窗外映入镜中时,她浑身一僵。
下一刻,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将她紧紧圈入怀中。
熟悉的沉木香气将她包围,温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仿佛能将这些日子所有的冰冷与恐惧尽数融化。
“阿宁……”一声压抑着无尽思念的呼唤在她耳边响起。
薛兮宁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
她转过身,用力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千言万语,都化作此刻无声的相拥。
空气里弥漫着久别重逢的悸动,与一丝致命而甜美的危险气息。
“砰——!”
寝帐的门被一股巨力猛然撞开,木屑四溅。
索南嘉措一身寒气地立在门口,他手中捏着那张画卷,目光如两把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帐内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薛兮宁在他冰冷的注视下,心中却掠过一丝冷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正牌夫君了。
屋内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索南嘉措一步步走进来,视线从薛兮宁含泪的脸上,缓缓移到贺彦祯那张因惊愕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他将手中的画卷展开,与眼前的一幕形成了荒谬而讽刺的对比。
他盯着贺彦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一字一顿地开口:“贺使臣,你说,我究竟是该称呼你为大周的使者,还是该换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