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
死气和煞气搅成一团黏腻的浆糊,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刚从万人坑里捞出来的、还在滴着尸水的烂麻布,死死蒙住了口鼻。
空气中,只剩下一种声音。
“嘎嘣……嘎嘣……嘎嘣……”
那是我在嚼骨头。
“呸!”
我把满嘴的骨头渣子吐在地上。黏糊糊的,带着一股子井底烂泥的腥臭。
味道不对。
这骨头,是假的。软,脆,一嚼就碎,像烂木头。它没有魂。没有那种能填满我肚子里那个黑洞的……东西。那个洞,好饿……好饿啊……呼噜……呼噜……
我低头,看着满地被啃剩下的惨白残渣,它们散发着一股廉价的、属于“玩具”的腐朽气味。
烦。
真他妈的烦!
我蹲下身,暗金色的指甲像五把小刀,在骨头堆里“哗啦啦”地乱刨。劫后余生的妖兵在远处爆发出嘶哑的欢呼,虎先锋那张刻着“二”字的脸上,投来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目光。
我没看他们。
我的世界里,只有这堆“不对劲”的骨头。
动作猛地停住。
我捻起一块破碎的肩胛骨,冰凉,滑腻,像摸到了一条死蛇的鳞片。
骨片上,一道微弱的、几乎快要被死气磨平的符文,像一条被烙铁活活烫死在骨头深处的黑色小虫,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符文,古老,扭曲。
它散发着一股子……让我讨厌的味道。一股子石棺的霉味。
熟悉。又陌生。
像是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闻到过。那地方,又冷又硬,四面墙壁都在动,都在往里挤……墙壁上,好像刻着……好多好多……这样的虫子……
“啧……”
我喉咙里挤出一声不耐烦的咂嘴,脑子里那些模糊的、带血的画面像生锈的刀片一样乱刮,让我胸口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我将那块骨片,凑到眼前。
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竖瞳里,死死倒映出那道扭曲的符文。
【暴·碎界】。
胸口,那枚代表着纯粹破坏的战纹,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亮起红光。
一丝极细、几乎看不见的血色丝线,像活物般从战纹中钻出,蛇一样顺着我的经脉,瞬间爬到我的指尖。
“滋——!”
血丝钻进了那块骨片。
骨片上的符文,像回光返照般爆出一阵惨绿色的微光,随即彻底暗淡下去,仿佛被吸干了最后一丝灵性。
同时,【暴·碎界】战纹上,那张扭曲的鬼脸周围,多了一圈极其细密的、像是用血丝绣上去的古老纹路。
一种明悟,野蛮地撞进了我的脑子里。
破法。
撕开。
砸烂。
所有……所有这种带壳的、关着人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
我咧开嘴,笑了,笑声尖锐,刮得峡谷岩壁都在簌簌掉渣。
“搜!”
“把所有……带印记的……都给老子找出来!嚼碎了!喂狗!”
我嘶哑地咆哮着,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找到新玩具的、病态的亢奋。
虎先锋立刻领命,轮着巨斧咆哮着,驱使那些还在发抖的小妖,在骨头堆里疯狂翻找。阿豹的骨头架子“咔啦咔啦”地响着,空洞的眼眶里,魂火烧得像两团鬼火,它第一个冲上去,用骨爪刨开一具傀儡的残骸,将一块刻着符文的肋骨挖了出来,恭敬地呈到我面前。
我没接。
我站起身,一脚,踩在一个跪伏在地的、黑石寨妖兵的头顶上。
那妖兵是一头巨大的穿山甲精,甲壳厚得像山岩,此刻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抖得像风中的一片烂叶子。
“咔嚓。”
我的爪子,只是轻轻用力。
穿山甲精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头骨上,立刻出现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啊——!!”
穿山甲精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腥臭的尿液从身下喷涌而出。
“说。”
我的声音,很轻,很平,像是在问他,今天的肉新鲜吗。
“那座山。”
“那个女人。”
“这些……印记。”
我脚下微微加力,骨裂的“咔嚓”声,更密集了,像在嚼一串脆骨。
“我……我说!大王饶命!我说!” 穿山甲精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那……那是骷髅山!白骨洞!洞主……白骨夫人……她……她……”
他说到“白骨夫人”四个字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光是念出这个名字,就会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喉咙里伸出来,捏碎他的心脏。
“她……她很可怕……她会钻进你的脑子里……让你看到……看到最怕的东西……然后……然后自己把自己……吃掉……”
“我……我只知道这些……真的!大王!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歪了歪头。
那双暗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困惑。
“你……在怕她?”
我的语气,像是在问一个白痴,为什么太阳是热的。
“我……我……”穿山甲精快要哭出来了。
“哈!”
我笑了。那笑声,短促,冰冷,像骨头刀子在刮铁。
“这里……只有我。”
“懂吗?”
话音落下。
“轰——!”
血色的领域,【狂虎炼狱】,没有丝毫征兆地,以我为中心,猛地向内一缩!
整个峡谷的血色光芒,瞬间凝聚,化作一只无形的、布满倒钩的巨手,狠狠攥住了那头穿山甲精的灵魂!
“啊——————!!!!!”
一声不似活物的、被硬生生撕开灵魂的凄厉惨嚎,响彻峡谷!
穿山甲精的身体,没有流血,没有伤口。但它那庞大的身躯,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扭曲、塌陷!我能“看”到,它身上浓郁的妖气、滚烫的精血、乃至那团瑟瑟发抖的魂魄,都像被榨汁机里的甘蔗一样,被那只无形的巨手,野蛮地、一滴不剩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榨了出来!
那些被榨出的黑红色气流,发出满足的“滋滋”声,疯狂地涌入我的体内!
周围的妖兵,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壮硕的穿山甲精,在几个呼吸间,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还保持着跪伏姿势的干尸。
一阵阴风吹过,干尸“哗啦”一声,散成了一地灰白的粉末。
死。死得连渣都不剩。
这股子霸道、残忍、不讲任何道理的暴虐,像一桶冰水,浇在了所有新降妖兵的头顶。对白骨夫人的恐惧,瞬间被眼前这更直接、更原始的恐怖,碾得粉碎。
“噗通!”
另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狼妖,猛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额头撞在骨渣上,撞得血肉模糊,声音带着哭腔:“大王!大王饶命!我知道!我知道那座山的来历!”
我收回领域,那双暗金色的竖瞳,漠然地转向他。
“说。”
还是那一个字。
老狼妖不敢有丝毫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吼了出来: “骷髅山……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叫……白骨顶,是……是截教石矶娘娘的道场!”
“截教?” 虎先锋握着巨斧的手,猛地一紧,脸上那道“二”字血痕,都似乎变得更深了一些。
老狼妖没敢看他,继续吼道:“听说……听说后来封神大战,石矶娘娘没了,她座下的一个弟子马元,也死在了这里!后来这里就荒废了,成了乱葬岗!”
“直到几百年前,白骨夫人来了!没人知道她从哪来,她一来,就用计谋吞并了周围所有的小妖,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重新启动了道场里那些……那些截教留下来的阵法!”
“她那些打不死的白骨傀儡,就是靠那些阵法弄出来的!她本人……实力不一定是这方圆百里最强的,但她的手段……最诡异!最阴毒!她能让你的心魔……吃了你!”
截教。道场。修行。石棺。 黑暗。
……砸!砸烂它!砸烂那口棺材!
一些混乱的、带着腐烂霉味的词语和画面,在我脑海里疯狂搅动。那股子熟悉的烦躁感,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我脑子里来回地刮。
我他妈想不起来!
但我知道,我讨厌这些词!讨厌这种被关在什么地方的……感觉!
“呵……呼噜噜……”
我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我抬起头,望向峡谷的尽头。
那里,阴云密布,一座巨大的、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山峰,轮廓若隐若现。山顶上,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像一张永远无法被填满的、饥饿的嘴。
“出发。”
我吐出两个字。
没有丝毫停顿,我迈开脚步,朝着那座散发着熟悉又讨厌气味的骨山,大步走去。
妖众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跟上。整支队伍,像一股黑色的、散发着血腥与死亡的洪流,涌出了白骨峡谷。
……
骷髅山下。
当我的队伍抵达时,所有妖兵,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让它们感到了发自骨髓的寒意。
这哪里是山。
这分明是一具被埋葬了亿万年的、泰坦巨神的骸骨!
整座山,都是由难以计数的、巨大而惨白的骨骼堆砌而成。巨大的肋骨构成了山壁,嶙峋的指骨化作了悬崖,而那山顶的白骨洞,分明就是一个被砸碎了半边的、巨大无比的头盖骨!
这整座山……在看着我们。
阴冷的风,从山上吹下,卷起一阵阵灰白色的骨灰。
风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低语。
那低语,很轻,很黏,像无数条湿滑的舌头,在舔舐着每一个妖兵的耳膜,在对它们说专属于它们自己的秘密。
一个刚刚投降的豹子精,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变得呆滞。
“孩子……我的孩子……” 它喃喃自语着,忽然发疯似的,用爪子撕扯自己的胸膛。
“噗嗤!”
鲜血飞溅。它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边哭嚎,一边将自己的内脏,一把一把地掏出来,往嘴里塞。
“别怕……爹爹……喂你……”
另一个牛妖,则惊恐地瞪大双眼,对着空气咆哮:“天劫!是紫霄神雷!不——!我还没准备好!”它竟引动全身妖力,当场自爆,血肉炸得四处都是。
诡异的一幕,在队伍中接二连三地发生。有的看到了仇家,有的看到了血食,有的只是跪在地上,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地上的骨岩,“咚…咚…咚…”,像在叩拜什么邪神。
骚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虎先锋怒吼着,挥舞巨斧,将几个发疯的妖兵砍翻在地,却无法阻止更多妖兵陷入癫狂。
然而。
我,却静静地站着。
那股能让所有妖兵心魔丛生的诡异低语,对我,似乎毫无作用。
不。有作用。
只是,那声音在我耳中,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吱呀——”
那是……石头发出的、沉重的摩擦声。
像一口巨大的、冰冷的、刻满了符文的石棺,正在被人……从外面……缓缓关上。井口的光,一点点消失。
无尽的、粘稠的、带着霉味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淹没。
【咔嚓。】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小小的……骨头。【砰!】是头撞在石头上的声音。血……流下来……好热……【吱呀——】棺材盖……关上了。黑。好黑。好烦……好烦啊——!!!
我那双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竖瞳,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我的眼神,从暴虐,到锐利,再到……一片死寂的、空洞的……涣散。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风中,那女人的轻笑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清晰,冰冷,带着一丝玩味,像蛇信子舔过耳廓。
“你的心……是空的?”
“正好。”
“拿来……当我的新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