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封渊的那一刻，是一种姜流从未体会，也难以言喻的奇异体验。
姜流在第一时间，感觉自己的“意识” 与那个在系统中构建的“虚拟身体” 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剥离。
他仿佛一个局外人，清晰地“看” 着自己的身躯在巨大的引力下无助地旋转，坠向那片吞噬一切光芒与信息的、庞大到令人心悸的黑暗漩涡中心。
然而，预想中的恐惧、不甘乃至挣扎，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浸透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平静与舒适。
仿佛一个背负了太久太重枷锁的旅人，终于卸下了所有负担，坠入一团温暖、虚无的云朵。
脑海中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忆——拯救任务、集团斗争、未解的谜团、失去的同伴——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一个即将醒来的长梦的尾声。
而梦醒时分的那种释然、畅快与前所未有的清醒感，正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意识中残留的疲惫、混沌与挣扎洗涤得一干二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在某个瞬间，他的视角被无限拔高，如同上帝般俯视着封渊的边缘。
他“看” 到了跪地抱头、在意识撕裂中痛苦嘶吼的卡尔。
他“看”到了瘫坐在地、泪流满面、被巨大无力感吞噬的伊莲娜。
他也 “看” 到了呆立原地、满脸绝望与懊悔的赵阿乐。
这三幅充满悲剧色彩的画面，如同同时展开的画卷，清晰地印入他的感知。
然而，这一切曾让他牵肠挂肚、甚至以为需要穷尽一生去弥补或挽救的景象，此刻却像褪色的旧照片，再也激不起心中半点波澜。
他闭上“眼睛” ，全然沉浸在这份陌生的坦然与自在之中。
就在这万念俱寂、近乎融入虚无的刹那，
一件物品闯入了他的感知——是那枚他一直佩戴在胸前、来自母亲的旧铜砝码！它失去了重力的束缚，静静地漂浮在他眼前，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金属光泽。
“分寸” ……
“温度” ……
“文明” ……
几个简单的词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近乎空灵的意识核心中炸响！
父母的嘱托、姜浪沉稳的目光、基地同伴们的信任、还有那些在无数任务中见过的、无论是虚拟还是真实存在的、对生命充满渴望的眼神……
这些被他短暂“遗忘”的情感与责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份虚幻的平静，将他从沉沦的边缘狠狠拽回！
姜流猛地“睁开” 了眼睛，强打起精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铜砝码抛回封渊的边渊，他不想最后一点念想，哪怕是一个虚拟映像，伴随着自己沉入那个看不到边际的深渊。
他再次“看” 向了封渊边缘。
卡尔那纵身一跃的决绝身影，此刻在他眼中有了全新的解读。
那一声“我去带他回来”，或许并非一个可行的承诺，而仅仅是卡尔在恢复本性后，为自己寻求解脱和赎罪的一个态度或者是羞愧后的诀别！
在这吞噬一切的封渊之中，有谁真正“走出去”过？
想到此时，姜流意识深处泛起一丝苦涩却坦然的波动。
没想到在最后一刻，自己竟真的唤回了一个被操控的、可怜的灵魂。
虽然方式惨烈，但至少证明，他坚持的“拯救”本身，是有意义的。
一股不服输的意念，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于他意识中燃起。
然而，与封渊抗衡的消耗是巨大的，他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无法再睁开，刚刚凝聚的意识再次被拖入无边的混沌……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姜流的意识再次从混沌中浮起，如同深海中的气泡缓缓上升。
他“低头”，却看不到熟悉的躯体，环顾四周，也没有任何物质形态的存在。
他，以及周围无数难以计数的存在，都只是一团团形态模糊、散发着微弱辉光的意识流，像宇宙尘埃般，在无尽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漂浮、游荡。就在这时，远方出现了一束“光”。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光，更像是一种源自意识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温暖召唤。
它并不刺眼，却散发着让所有意识流感到安宁、舒适、渴望回归的极致吸引力。
几乎身边所有的意识流，都如同扑火的飞蛾，本能地、欢欣地朝着那束光飘去。
姜流也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一股巨大的愉悦感包裹，不由自主地随之移动。
离那光越近，那种卸下一切、回归母体般的舒适感就越发强烈，几乎要让他彻底放弃思考，沉溺于这永恒的极乐之中。
我是谁？——姜流……
我怎么了？——或许……是死了……
我要去哪？——不知道……
强大的抗干扰训练本能和无数次残酷任务磨砺出的意志，让他意识核心的最深处，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抗拒。
他开始在自己意识内部，不断地自问自答，如同诵念一道护身咒语，死死锚定那个名为“姜流”的自我认知，对抗着那几乎要融化一切的舒适感，生怕在这温暖的洪流中忘掉自己是谁。
就在他因这片刻的迟疑而稍稍放缓“脚步”的瞬间，一团与他擦肩而过的意识流，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传来——是不久前方才经历过剧烈共振的印记！
卡尔！是卡尔！
姜流“心中”一震，试图“呼喊” ，却发现根本无法发出任何意义上的“声音”。
他试图“伸手”阻拦，却感到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无形的世界壁垒。
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整个宇宙，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互动。
姜流焦急起来。
这种强烈的情绪波动，竟让他所处的这团意识流的辉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颜色似乎比其他意识流更深了一些，也更不稳定。
这异常的变化，引得周围几个麻木前行的意识流都出现了瞬间的停滞，仿佛在“好奇” 地“观察” 他这个异类。
在这里，他引以为傲的量子感知力和意识共振能力完全失效了。
只是片刻的逗留，卡尔的那团意识流，便已汇入前方庞大的、奔向光明的“意识洪流”，迅速远去。
而姜流，却呆呆地“停” 在了原地。
前方，是难以抗拒的舒适，平静与几乎发自内心的本能召唤。
身后，则是无尽的、冰冷的、未知的黑暗。
强烈的好奇心与那光芒散发的极致诱惑，仍在不停地催促他前行。
但姜流，却迟疑了。
他甚至……尝试着，向后“退” 了一小步。
就是这一步，奇迹发生了。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清明之感，如同丝线般划过他几乎要融化的意识核心。
虽然前方光明的诱惑依然强大，但这退后一步带来的、挣脱群体本能控制的“自我”掌控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驻足” 了片刻，强忍着扑向光明的冲动，又接连向后退了几步。
最后，他索性下定了决心，猛地转了个“身” ，将“背后” 留给那束温暖的光，而将自己的“正面”，毅然决然地对准了前方最深、最浓、最令人不安的绝对黑暗。
“妈的，老子要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姜流默默的给自己打着气。
诱惑感再次显著降低。
姜流在自己的意识深处，进行着最后的挣扎与抗争。
他感受着那枚已无实体、却深深烙印在意识中的铜砝码传来的、关于“分寸”与“方向”的微弱悸动。
然后，他不再犹豫，朝着与所有“人” 相反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大步背光而行！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他的意识逐渐变得稳定，不再轻易被外界感知所扰动。
他停下“脚步” ，略作休整，试图理清这诡异的处境。
就在这时，一个他以为此生再也不可能听到的、温柔中带着无尽苦涩的熟悉声音，直接在他意识核心中轻轻响起：
“小流……你，还是来了。”
姜流整个意识体都因这声音而剧烈震颤起来！
他循着那声音的来处“望” 去。
只见在无尽的黑暗虚空中，一个身影由模糊渐渐清晰。
苏亦雪——他年少时依赖的姐姐和大嫂、姜浪挚爱的未婚妻、那个早已迷失在系统深处、成为他心中一道隐痛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浸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楚。
更让姜流震惊的是，随着苏亦雪的出现，他感觉自己那团虚无的意识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塑形……曾经失去的“身躯” ，竟然再一次缓缓具现了出来！
“亦……亦雪姐！”
姜流尝试着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振动刚刚凝聚的声带，开口说话。
三个字，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飘散在这诡异的黑暗空间，却清晰地传入了苏亦雪的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