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定在周五晚上。
周五是“二黑的游戏厅”最喧嚣的日子，失业者、逃课的学生、寻求刺激的年轻人、以及各色边缘人物像归巢的飞蛾般涌入那栋老旧商厦的地下室。混杂的人流是最好的掩护，震耳欲聋的噪音和闪烁迷离的光线则是天然的遮蔽。
参与行动的只有李贤洙和安正勋。
金瑞妍负责后方支持和分析，她需要在“安全屋”保持通讯畅通，接收并记录他们传回的信息，并在出现意外时启动应急方案。崔敏俊则提供远程技术支持——他临时“借”来几个经过伪装的无线微型摄像头和音频发射器，并确保通讯信道加密且难以被追踪。他的任务还包括，在必要时尝试干扰游戏厅周边可能存在的、不属于市政的私人监控信号（如果它们存在且构成威胁的话）。
李贤洙是必须到场的人。只有他能确认朴大浩和交易的具体细节，更重要的是，他那双在痛苦中被淬炼过的眼睛，或许能捕捉到更多被常人忽略的线索。但他的状态是最大的变数。游戏厅里弥漫的烟味、汗味、廉价香水味，以及某些角落里可能飘散的、化学品的甜腻气息，对他而言无异于感官和精神的雷区。
安正勋主动提出陪同。理由很充分：他熟悉这种地方的“规矩”，能应对突发状况，可以作为“缓冲”和“翻译”，将李贤洙观察到的细节转化为可操作的判断。更深层的理由，两人心照不宣——安正勋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无论是向李贤洙和金瑞妍，还是向他自己。
出发前，他们在“安全屋”做了最后准备。李贤洙换上了一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带着污渍和油漆点的宽大工装外套，帽子压得很低，刻意模仿着那些失意工人的邋遢神态。安正勋则打扮得更“街头”一些，破洞牛仔裤，印着夸张图案的T恤，头发用发蜡抓得凌乱，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里刻意带上了一点混不吝的痞气。他们仔细检查了藏在纽扣、口袋边缘和安正勋棒球帽檐下的微型设备。
“首要目标是观察，记录朴大浩的交易流程、接触人员、可能的存货地点。其次，留意游戏厅的内部结构、出入口、安保情况。最后，如果可能，尝试辨认出比朴大浩层级更高的人物，或者任何与‘骑士社’、张在元相关的迹象。”金瑞妍的声音通过几乎看不见的骨传导耳机传来，清晰而冷静，“安全第一。一旦感觉暴露或李贤洙状态不稳，立即撤退。通讯保持最低限度，关键词汇报。”
李贤洙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因紧张和条件反射泛起的细微不适。安正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却有一种“并肩子趟浑水”的狠劲儿。
晚上九点，他们混入了通往游戏厅的人流。
推开那扇闪烁着残缺霓虹的厚重隔音门，声浪和混杂的气味如同实体般轰然撞击过来。李贤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安正勋立刻不动声色地侧身，替他挡开一个跌跌撞撞喝醉了的家伙。
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一排排老虎机、赛车模拟器、格斗游戏台前挤满了人，屏幕光芒疯狂闪烁，映照着一张张沉浸于虚拟刺激或贪婪中的脸。硬币撞击金属托盘的声音、电子音乐和音效、玩家兴奋的尖叫或懊恼的咒骂、还有远处角落台球撞击的闷响……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浓汤。空气污浊不堪，香烟的焦油味、汗液的酸馊味、廉价香水的刺鼻甜香、还有隐约的食物腐败和尿骚味层层叠加。
李贤洙强迫自己忽略生理上的不适，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上。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大厅。吧台处有几个穿着暴露、妆容浓艳的女子在调笑；几个穿着类似保安制服、但歪戴着帽子的壮汉靠在柱子旁，眼神懒散地扫视着人群；一些打扮流气的年轻人聚在投篮机旁，大声喧哗。
安正勋用下巴指了指一个方向，低声说：“老规矩，这种地方，真正的‘生意’不会在明面上。吧台后面，或者那些挂着‘员工休息室’、‘设备间’牌子的门后面。”
他们装作随意玩闹，用不多的零钱在一台老旧的老虎机前坐下。安正勋笨拙地操作着，李贤洙则背对着大部分人群，借助老虎机屏幕的微弱反光，观察着身后吧台区域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贤洙的神经高度紧绷，耳朵过滤着嘈杂，试图捕捉有用的对话片段。他听到旁边两个中年男人在抱怨工厂裁员，听到几个学生在吹嘘游戏战绩，听到一个醉汉在含糊地借钱……但没有他想要的。
就在他开始怀疑朴大浩今晚是否会出现时，吧台侧面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和墙壁同色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朴大浩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衫，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紧身背心和一条粗金链子。嘴里叼着烟，神情比在学校时更加跋扈和不耐烦。他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混混，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不起眼的黑色运动包。
李贤洙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安正勋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他一下，示意冷静。
朴大浩没有在大厅停留，径直走向大厅另一侧，那里有一排看起来像是储物柜和旧游戏机回收区的地方，灯光更加昏暗。他走到一个半开的铁栅栏门前，跟守在门口的一个光头壮汉点了点头，便闪身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不是吧台后面。”安正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是后面的‘仓库’或者‘维修区’。看门的那个光头，眼神很凶，不是普通看场子的。”
几分钟后，铁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是朴大浩，而是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神色匆匆的中年男人。他低着头，快步穿过大厅，消失在外面的街道上。
“出货了。”安正勋判断。
又过了一会儿，铁门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三个人：朴大浩，一个穿着皮夹克、剃着青茬头皮、脖颈有狰狞纹身的精悍男人，以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Polo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看起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瘦高个。他们站在铁门外低声交谈了几句，朴大浩和纹身男对那个眼镜男的态度带着一种刻意的、不那么自然的“客气”。眼镜男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在平板上记录着什么，然后转身从另一个方向（似乎通往商厦其他部分）离开了。
“那个眼镜仔，不像混这里的。”安正勋眯起眼睛，“倒像是……来对账或者视察的。皮夹克那个，应该是这里的‘地头蛇’，可能就是‘二黑’本人或者得力手下。”
李贤洙的“超忆”在高压下自动进入某种待命状态。他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纹身男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十字形的陈旧疤痕；眼镜男的Polo衫领口，别着一个很小的、银色金属材质的菱形徽章，徽章中心似乎有个极简的图案，但看不清；朴大浩在眼镜男转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然后对纹身男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眼镜男去的方向，不是正门。”李贤洙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那边可能有其他出口，或者通往楼上办公区。”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瘦骨嶙峋、眼神涣散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朴大浩面前，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浩哥……再、再赊我一点吧……就一点……我明天一定弄到钱……”
朴大浩脸色一沉，猛地甩开少年，厉声骂道：“滚开！没钱就别来这儿碍眼！规矩不懂吗？”
少年被甩倒在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嘴里还在哀求。纹身男（可能是二黑）使了个眼色，旁边立刻过来两个混混，架起少年，不由分说地拖向铁门后的黑暗区域。少年的哭喊声很快被门隔绝。
周围的人群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没人多看一眼。只有少数几个新来的露出些许诧异，但也迅速移开目光。
李贤洙感到一阵恶心，不仅是画面，更是空气中似乎因此搅动起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他曾被迫熟悉的甜腻气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心开始冒冷汗。
“冷静。”安正勋的声音通过骨传导传来，低沉而有力，“记住你是来干什么的。别看那边。”
金瑞妍的声音也适时插入：“记录这个情况。强迫或诱导未成年人，性质更严重。注意拖走少年的那两个混混的长相特征。”
李贤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铁门移开，继续观察。他记住了拖走少年的两个混混：一个染着黄毛，耳朵上挂着一排耳钉；另一个脸上有麻子，左眉中断。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他们又观察到几次类似的交易或纠纷。朴大浩和那个纹身男显然是这里的活跃核心。他们发现，除了那个铁门后的区域，吧台下面似乎也有个暗格，不时有人凑过去，快速完成小额交易。游戏厅的保安对此视而不见，显然已是常态。
临近午夜，人潮稍退。李贤洙的精神和体力也接近极限。长时间暴露在充满诱惑和刺激的环境里，对他的意志是极大的考验。他感到疲惫，头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过度使用观察力和压制本能冲动的后遗症。
“差不多了。”安正勋看出他的状态，“撤吧。再待下去容易引起注意。”
他们装作输光了钱，骂骂咧咧地起身，随着稀疏的人流向外走去。走出游戏厅，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对清冷的空气时，李贤洙几乎虚脱，扶着墙干呕了几下。
安正勋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尾巴，才带着他快速拐进旁边的小巷，七绕八拐，朝着远离商厦的方向走去。
回到“安全屋”，金瑞妍已经等在那里。她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在后方承受着压力。李贤洙摘下伪装的设备，瘫坐在墙角，许久说不出话。安正勋则快速口述着观察到的情况，补充李贤洙可能遗漏的细节。
等李贤洙缓过气来，他开始补充那些只有他注意到的细微之处：纹身男的疤痕、眼镜男的徽章、朴大浩的小动作、拖走少年的混混特征、吧台暗格的粗略位置……
金瑞妍飞快地记录着，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
“收获很大。”她总结道，“第一，确认了游戏厅是朴大浩的主要活动窝点，并且存在一个更隐蔽的‘仓储/交易’区域。第二，发现了疑似更高层级的‘眼镜男’，其形象举止与游戏厅环境不符，可能代表上游供货方或监督者。他身上的徽章需要调查。第三，观察到了针对未成年人的恶劣行为，这可以成为未来施压的突破口。第四，摸清了部分内部人员结构和常规流程。”
她看向李贤洙和安正勋：“你们做得很好。尤其是贤洙，你提供的细节非常关键。”
李贤洙摇了摇头，疲惫地说：“那里……像另一个世界。张在元甚至不需要亲自出现，就能通过朴大浩这样的人，控制这么多人的痛苦……”
“所以，我们要从这个世界里，找到通往他那个世界的裂缝。”金瑞妍语气坚定，“那个‘眼镜男’是一个方向。朴大浩本人，在压力下也可能成为裂缝。甚至，那个被拖走的少年，如果我们能找到他，或许……”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
第一次主动踏入敌人的领域侦察，虽然只是窥见冰山一角，却让他们获得了宝贵的情报，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对手的肆无忌惮和这个地下网络的腐朽。
“二黑的游戏厅”，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恐怖地名。
它成了地图上一个被标注了详细信息的、充满罪恶与可能的前哨站。
暗影小组的第一次协同出击，悄无声息，却已在黑暗的帷幕上，划开了一道细微的、洞察的缝隙。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利用这道缝隙，将更多的光，或者更冷的刀锋，送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