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设在凤仪宫地下,入口在寝殿书架的暗门后。此刻,四盏青铜灯照亮方寸之地,茶烟袅袅。
肃亲王萧景琰是先帝之弟,年近五十,面容清癯,一身常服无半点纹饰,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端起茶杯,先闻后品,动作从容。
成国公萧延年是开国元勋之后,掌宗人府右宗正,须发皆白却眼神锐利。安远侯赵崇是武将出身,坐姿笔挺如松。
“年关将至,劳烦三位长辈冒雪前来,”沈清菡亲自斟茶,“清菡以茶代酒,先谢过了。”
肃亲王放下茶杯,开门见山:“皇后娘娘不必客套。老夫今日来,只问一事,沈家与陛下,当真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沈清菡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三份文书,一一推至三人面前。
第一份:北狄细作冷锋与御前侍卫往来的密信抄本:盖北狄狼头印。
第二份:兵部克扣云州粮草的实账记录:仅有五成到货,且半数为陈粮。
第三份:周廷玉书房搜出的“通敌信”拓本:指控沈擎通敌。
成国公看完,重重一拍桌子:“荒唐!沈老将军镇守北疆三十年,说他通敌?陛下这是……这是要自毁长城!”
安远侯脸色铁青:“粮草只发三成,还是陈粮?边关将士在拼命,朝廷就这样对待功臣?”
肃亲王最沉得住气,只将三份文书细细又看了一遍,才抬眼看向沈清菡:“皇后娘娘给老夫看这些,是何用意?”
沈清菡起身,敛衽一礼:
“清菡不敢欺瞒三位长辈。陛下忌惮沈家功高震主,已起杀心。北狄犯边,他不思全力抗敌,反欲借外寇之手消耗沈家军力;黄河凌汛,他不思赈济灾民,反欲借天灾陷我兄长于死地;如今更罗织‘通敌’罪名,欲将沈家满门赶尽杀绝。”
“你们可知,为了扳倒我沈家,他竟然容忍还是淑妃时的柳贵人谋害大皇子,就为了嫁祸于我,废后。”沈清菡一字一句控诉对萧寂珩的失望。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隐约,却强忍着不落:
“沈家三代忠良,祖父、父亲、弟弟,皆在边关浴血。清菡一介女流,无能御敌,只能在这深宫之中,求三位长辈……给沈家一条生路。”
说罢,竟要跪下。
“皇后不可!”肃亲王疾步上前扶住,“您是中宫之主,怎能跪臣等!”
沈清菡却执意跪地:“今日清菡非以皇后身份,而是以沈家女儿、萧家儿媳的身份,求三位长辈,救救沈家,救救边关八万将士,也救救……这岌岌可危的江山。”
肃亲王长叹一声,与成国公、安远侯交换眼神,终是道:“皇后请起。此事……容老夫问几句话。”
这么多话里,最让肃亲王动容的是“谋害大皇子”这条。他觉得萧寂珩糊涂啊。
沈清菡重新落座。
肃亲王缓缓道:“皇后说陛下欲灭沈家,可有实证?这些文书虽可疑,但毕竟只是物证。若陛下反指沈家伪造,又当如何?”
“有实证,但不能示人。”沈清菡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正是沈家暗卫令,“沈家暗卫月前截获一批运往北狄的军械,押运之人……是禁军副统领赵铭的心腹。”
安远侯瞳孔一缩:“赵铭?他是陛下登基后一手提拔的!”
“是。”沈清菡道,“军械上刻着兵部武库司的印记,但出库记录已被销毁。暗卫扣下了这批军械,藏在京郊。三位长辈若想看,随时可去查验。”
成国公倒吸一口凉气:“陛下他……当真糊涂至此?与北狄交易军械,这是资敌啊!”
肃亲王却问:“皇后既有此实证,为何不公之于众?”
“因为时机未到。”沈清菡直视肃亲王,“一则,陛下毕竟是天子,公然指控帝王通敌,天下必乱。二则,北狄大敌当前,若此时朝堂内乱,边关必溃。三则……”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清菡仍抱一丝奢望,盼陛下能迷途知返。”
密室一片寂静。
许久,肃亲王才道:“皇后娘娘要老夫等如何相助?”
沈清菡展开一张绢布,上面是手绘的朝堂势力图。
“清菡有三请。”
“第一,请肃亲王联络宗室元老,若将来陛下真要废后灭沈,请宗室联名上奏,以‘祖宗家法不可废、功臣不可辱’为由,力保中宫与沈家。”
肃亲王沉吟:“可。宗人府这边,老夫还能说上话。”
“第二,请成国公与安远侯联络军中旧部。若边关生变,沈家军需回援京师时,请诸军……行个方便,莫要阻拦。”
成国公与安远侯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第三,”沈清菡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至肃亲王面前,“若事态真到不可挽回之地步,请三位长辈……主持大局。”
肃亲王打开锦囊,里面是一道空白诏书,盖着皇后宝印。
“这是何意?”
沈清菡垂眸:“若陛下真被奸臣蒙蔽,欲行不义,清菡恳请宗室与重臣,行‘清君侧’之举。此诏书,可作檄文凭证。”
“清君侧”三字一出,密室温度骤降。
这是要逼宫。
肃亲王盯着那道空白诏书,许久,才道:“皇后娘娘,您这是……要老夫等陪您赌上身家性命。”
“清菡不敢强求。”沈清菡起身,又要跪下,“若三位长辈觉得太过凶险,今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清菡绝无怨言。”
“且慢。”肃亲王说话了,转头看向成国公与安远侯,“二位如何看?”
成国公捋须,沉声道:“陛下近年确实越发多疑,宠信周廷玉、柳文渊等佞臣。如今陛下针对沈家就只差摆在明面上了,若沈家真倒,下一个就是我等老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安远侯接话:“沈家若通敌,老夫第一个不信!沈老将军的为人,军中谁不知晓?这分明是构陷!”
肃亲王闭目沉思。他这侄儿,十七继位,如今不过二十,往后余生他可怎么办。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终于,他睁开眼,将空白诏书郑重收起:
“老夫答应了。”
沈清菡眼眶一红:“亲王……”
“但有三条。”肃亲王竖起三指,“第一,除非陛下真下杀手,否则绝不轻动。第二,所有行动需隐秘,不可动摇国本。第三,”
他看着沈清菡,目光如炬:
“皇后娘娘需给老夫一个承诺:若真到了那一步,您要的,是‘清君侧’,而非……改朝换代。”
沈清菡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
“清菡对天起誓:此生所求,唯家族平安、江山稳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后不入宗庙。”
肃亲王缓缓点头:“好。那老夫……就陪皇后赌这一局。”
四人以茶代酒,对饮三杯。
临别前,肃亲王忽然问:“皇后娘娘,老夫还有一问,若事成,您待如何处置陛下?”
沈清菡沉默良久,才轻声道:
“他是清菡的夫君,也曾是清菡倾心相待之人。无论他如何待我,清菡……不会伤他性命。”
“那皇位?”
“若有嫡子,自当辅佐幼主。若无……”沈清菡抬眼,“宗室之中,当择贤者立之。清菡愿以太后之身,护新君至成年,而后还政,绝不恋权。”
肃亲王深深看她一眼,终是抱拳:
“皇后娘娘,保重。”
“三位长辈,保重。”
密门缓缓关闭。
沈清菡独自站在密室中,看着跳跃的烛火,许久未动。
锦书悄声进来:“娘娘,都安排好了。三位大人从不同宫门出,无人察觉。”
“嗯。”
“娘娘……”锦书欲言又止,“您真信得过他们?”
沈清菡走到墙边,指尖拂过冰冷的砖石:
“这深宫之中,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但有共同的利益,有共同要守护的东西,就足够了。”
她转身,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传话给寒墨,从今日起,分几个人手暗中保护肃亲王府、成国公府、安远侯府。他们若出事,沈家……就真无路可走了。”
“是。”
这一局,她押上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