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雨。
凤仪宫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团。沈清菡坐在窗边,手中捏着一封刚到的密信,是沈云泽的亲笔。
信不长,字迹有些潦草,显是在匆忙中写成:
“姐:粮草已足,军心稳固。北狄粮道被截,半月内不敢强攻。秦姑娘助我良多,智勇双全,弟甚敬之。另,陛下所拨粮草仅到三成,且多为陈粮。望姐在京中周旋。云泽。”
沈清菡放下信,望向窗外瓢泼大雨。
三成陈粮。
萧寂珩果然在拖延,在敷衍。他要沈家军守边,却不给足粮草,这是要耗死沈家军。
“娘娘,”锦书轻声禀报,“肃亲王递了帖子,说明日想进宫与娘娘‘品茶’。”
肃亲王萧景琰。
沈清菡眼神微动。这位皇叔在先帝时便以正直敢言著称,掌宗人府,在宗室中威望极高。
此前打算找些宗室的人谈话,如今看来,拖不得了,她与萧寂珩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回话,本宫明日恭候。”沈清菡道,“另外,让寒墨去查查,兵部这批粮草是谁经手的,为何只有三成。”
“是。”
锦书退下后,贤妃撑着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裙摆被雨打湿了些。
“臣妾炖了姜茶,这雨天湿冷,娘娘喝些驱寒。”贤妃放下食盒,看见案上的信,“边关有消息了?”
沈清菡将信递给她。
贤妃看完,眉头紧皱:“三成陈粮……陛下这是要逼死沈将军吗?”
“他就是要逼。”沈清菡语气平静,“逼沈家军力耗尽,逼云泽求援,逼父亲交权。”
“那娘娘打算……”
“本宫不会让他得逞。”沈清菡起身,走到书案前,“锦书,研墨。”
她提笔,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给沈擎:“父亲,京中局势有变,陛下欲耗沈家军力。请联络旧部,暗中筹备粮草,以防不测。”
第二封给秦舒:“秦姑娘,边关艰难,多谢相助。沈家铭记于心。若需银钱物资,尽管开口。另,云泽年轻,战场凶险,望姑娘多照拂。”
第三封……她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
最后落笔,收信人:肃亲王。
内容只有一行字:
“明日茶叙,愿与王爷共商‘安边之策’。”
写完,用火漆封好。
“让寒墨连夜送出。”沈清菡将信递给锦书,“务必亲自交到肃亲王手中。”
“是。”
贤妃看着沈清菡冷静的侧脸,忽然道:“娘娘,您这是在……联络宗室,防备陛下?”
沈清菡没有否认:“本宫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陛下知道……”
“他知道又如何?”沈清菡看向窗外雨夜,“本宫是他的皇后,却也是沈家的女儿。他既要打压沈家,就别怪本宫自保。”
她转身,握住贤妃的手:
“妹妹,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了。你若怕,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贤妃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臣妾不怕。臣妾既然选择了娘娘,就会跟到底。”
沈清菡眼中泛起暖意:“谢谢。”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冒雨跑来,在门外跪倒:“皇后娘娘,陛下……陛下往这边来了!”
萧寂珩?
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他来做什么?
沈清菡与贤妃对视一眼。
“妹妹,你先从侧门回去。”沈清菡低声道,“锦书,收拾一下。”
贤妃匆匆离开。锦书迅速收起信件和笔墨,只留下那封沈云泽的密信,这信无妨,是家书。
刚收拾妥当,殿外便传来通报:
“陛下驾到,”
沈清菡整理了下衣襟,迎到殿门。
萧寂珩一身玄色常服,未带伞,身上淋湿了些。赵德全在后面撑着伞,一脸焦急。
“臣妾参见陛下。”沈清菡行礼,“这么大的雨,陛下怎么来了?”
萧寂珩走进殿,目光扫过四周:“朕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他在主位坐下,锦书奉上热茶。
“皇后也没睡?”他看着沈清菡,眼神探究。
“刚要睡,陛下就来了。”沈清菡在他下首坐下,“陛下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萧寂珩端起茶,却没喝,“朕听说,你最近常与肃亲王通信。”
消息真快。
沈清菡面色不变:“肃亲王是皇叔,关心边关战事,常与臣妾讨论。怎么,陛下觉得不妥?”
“讨论战事?”萧寂珩放下茶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了?”
“臣妾没忘。”沈清菡抬眼看他,“但肃亲王是宗室长辈,他向臣妾问起侄儿的情况,臣妾难道不该回答?”
一句“侄儿”,将关系拉回亲情范畴。
萧寂珩盯着她,许久,忽然笑了:“皇后还是这么能言善辩。”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大雨:
“边关苦寒,云泽辛苦了。朕已命兵部加紧筹措粮草,第二批很快就会到。”
“第二批?”沈清菡问,“第一批只到了三成,且是陈粮。陛下可知,边关将士在吃什么?”
萧寂珩背影一僵。
“朕……不知道。”他转身,“朕会查。”
“查了又如何?”沈清菡也站起来,“查出来,是兵部办事不力?是户部克扣粮饷?还是……有人授意?”
最后四字,很轻,却像重锤。
萧寂珩脸色沉下来:“皇后这是在指责朕?”
“臣妾不敢。”沈清菡垂眸,“臣妾只是为边关将士不值。他们用命守国门,朝廷却连饱饭都不给。”
殿内死寂。
只有雨声哗啦。
许久,萧寂珩才开口:“沈清菡,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昏君?”
沈清菡抬眼看他,眼中一片清明:
“臣妾从未这样想过。臣妾只是觉得……陛下变了。”
“变?”
“变得多疑,变得算计,变得……不再信任沈家,也不再信任臣妾。”
萧寂珩心头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他曾经发誓要共治江山的皇后,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朕没有不信任你。”他说,声音有些哑,“朕只是……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沈清菡笑了,笑意凄凉,“那陛下告诉臣妾,边关将士的粮草,到底给不给足?”
萧寂珩沉默。
“陛下不说,臣妾替您说。”沈清菡一字一句,“您不会给足。您要借北狄之手,消耗沈家军力。等沈家军力耗尽,您再出手收拾残局。到时候,沈家是功臣,也是……弃子。”
全说中了。
萧寂珩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沈清菡,你……”
“臣妾说错了吗?”沈清菡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陛下,您忌惮沈家,臣妾理解。但您不该用边关将士的命,用大雍的江山,来做您权术的筹码。”
她退后一步,跪了下来:
“臣妾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拨足粮草。至于沈家……等边关战事平息,父亲愿交出兵权,云泽愿卸甲归田。只求陛下……给沈家一条生路。”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卑微地求他。
萧寂珩看着她跪在冰冷地面的身影,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帝王本能的警惕。
沈家若真愿交权,为何现在不说?为何要等战事平息?
是缓兵之计?还是……
“朕知道了。”他最终道,“你先起来。”
沈清菡起身,膝盖有些发麻。
“粮草的事,朕会处理。”萧寂珩转身,“夜深了,你歇息吧。”
说完,他大步离开。
雨幕吞没了他的身影。
沈清菡站在殿门,看着那盏在雨中摇晃的宫灯,忽然觉得累。
很累。
锦书走过来,为她披上披风:“娘娘,回去歇息吧。”
“锦书,”沈清菡轻声问,“你说,本宫这么做,是对是错?”
锦书沉默片刻:“娘娘是为了沈家,为了边关将士,没有错。”
“可他是陛下,是君王。”沈清菡望着雨夜,“本宫今日这番话,已是犯上。”
“那又如何?”锦书扶住她,“娘娘,有些路,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头。”
是啊,不能回头。
沈清菡转身,走回殿内。
案上,那封给肃亲王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明日茶叙,将决定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