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奇创建的神殿回廊明亮而安静,阳光透过彩色琉璃窗,在墙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艾丝特尔找到泽兰时,他正站在描绘着创世传说的壁画前,身后阳光照射进来,蓝色的长发在光线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他本就是这神圣空间的一部分。
“神官大人。”
泽兰闻声转过身。
“殿下。”他微微欠身,姿态完美无缺,“今日怎么有空来神殿?”
艾丝特尔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仰望着壁画上绚烂却模糊的神明轮廓。
“我心里最近有很多疑惑,想听听神职人员的见解。”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我的荣幸。”泽兰的目光温和疏离,侧脸的线条在光晕中美得近乎虚幻,“是关于教义,还是关于人生?”
艾丝特尔垂眸沉默了片刻,再掀起眼帘时眼底多了几分幽深。
“是关于……注定。”她终于开口,酒红色的牢牢盯住泽兰,“神官大人相信,命运是既定的吗?就像这些壁画上的故事,早已被描绘完成,我们只是活在早已干涸的颜料里?”
泽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那双湛蓝的眼眸如静谧的深海,倒映着她的身影。
“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殿下。”他的声音平稳而温和,“神明描绘了命运的轨迹,但执笔填充色彩的,始终是人自己的选择与意志。就像同一幅底稿,不同的画师会画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即使结局早已写在某处?”艾丝特尔好奇地追问。
“结局……”泽兰轻轻重复这个词。
他抬眼,目光似乎越过了她,投向壁画上某个遥远的、被色彩湮没的角落。
“有时我们看到的结局,”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或许只是一个漫长故事中被误解的标点。”
他顿了顿。
回廊里的光随着云层移动,暗了一瞬,又亮起来。
“况且,”泽兰重新看向艾丝特尔,“若一切早已注定,那此刻的相遇、对话,甚至心中翻涌的疑虑与痛苦,岂不是都失去了重量?神爱世人,赠予的并非枷锁,而是在湍流中划桨的双手与选择方向的自由。”
他的话音最后低了下去,几乎融进从彩窗透入的光尘里。
“哪怕有时,自由本身即是重负。”
艾丝特尔感到心头某处被轻轻触动。
这番话太标准,又太不标准。像神殿里每一本典籍会写的答案,却又裹着一层只有亲历者才懂的、冰冷的体温。
她抬起眼,酒红色的眸子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神官大人似乎对重负二字深有体会?”
泽兰极淡地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
“侍奉神明,聆听世人的忏悔与祈求,自然会感受到,那份承载他人期许与自身信仰的重量。殿下今日来此,不也是带着某种重量吗?”
他巧妙地将话题重新引回她身上,眼神关切而坦诚,让人难以抗拒。
艾丝特尔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被琉璃窗染成宝石色的光斑。
“我最近……总是做相似的噩梦。梦见站在岔路口,每条路都通向鲜血淋漓,但我必须选择。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无论选哪条,最后都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她省略了关于埃利奥的部分,将莫雯的警告化作了梦境。
“失去,有时是为了更珍贵的获得,或是为了阻止更可怕的失去。”泽兰的声音低柔下来,像在安慰,又像在陈述,“重要的或许不是恐惧失去,而是看清什么才是你真正无法割舍的。那无法割舍之物,往往会成为指引前路的星光。”
泽兰稍稍靠近了些,带来一阵清冽的,类似草木与大自然的气息。
艾丝特尔忽然有种拥抱对方的冲动。
但是她没有动。
因为她没有感受到爱。
“神官大人。”她重复了一遍称呼,声音比平时轻,“你说……和一个每天都要见面的人,未来会不会成为敌人?”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泽兰何等敏锐,几乎是立刻就从‘每天见’这三个字里,捕捉到了艾丝特尔指向的不是自己。
或许是她的丈夫,雷切尔·温莎,关于里维亚帝国和奥德里奇帝国之间的政治摩擦。
……又或许是,埃利奥·费尔法克斯,那个金发的、总伴她左右的骑士,她的情人。
他们的关系总看着那么岌岌可危。
泽兰的手指在宽大的神官袍袖中握成拳,面上却仍是那副悲悯而温和的神情。
“命运之线错综复杂,殿下。”泽兰的声音如清泉流淌,却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底色,“今日的盟友,或许明日便是对手;此刻的敌人,也可能在时光流转中成为挚爱。重要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湛蓝色的眸直视着她酒红色的眼睛,“在每一个当下,看清自己所站的位置,以及……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话说得巧妙,既像在回答她关于埃利奥的隐忧,又像在暗示别的什么。
艾丝特尔歪了歪头,几缕黑发滑过肩头。这动作让她看起来像个困惑的孩子,可酒红色的眼底却沉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神官大人总是说这些深奥的话,那我换个问法。”
她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身边众叛亲离,恶劣到所有人践踏我的一切才会得到快乐。”
艾丝特尔直视着泽兰湛蓝的眼眸,像在寻找某种确认:“那时,神会原谅我吗?我会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空气静了片刻。
泽兰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沉默地注视着她,那双总是悲悯温和的蓝眸深处,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像是错觉。
“神宽恕一切真心忏悔之人。”泽兰开口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先前低沉了些许,“这是教典的答案,殿下。”
他话锋一转,似乎并不想沉浸在那些沉重的话题里,“但比起追问遥不可及的如果,您或许更该看清脚下的路。您不是即将随皇太子殿下巡视附近城镇么?”
艾丝特尔的瞳孔微微收缩。
泽兰继续道:“殿下,这次出行,请务必一直待在皇太子身边,或者在您那位骑士身旁。”
“神官大人是在担心我?”艾丝特尔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种刻意装出来的轻快,“我身边可是有奥德里奇最顶尖的剑士保护呢!”
泽兰没有笑。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么专注,以至于艾丝特尔几乎要错觉那眼神里有一丝真正的忧虑。
“我敢打赌有很多人注意到了殿下。”泽兰的声音突然放大,看了眼某个躲起来的身影。
艾丝特尔表情一愣。
听着泽兰说:“有些是爱慕,有些是好奇,而有些是黑暗且粘稠的觊觎。在秩序之外的荒野,美丽的珍宝总是格外危险。”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几乎不像他平日滴水不漏的风格。
艾丝特尔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迎上他的目光,故意用那种带着调笑意味的语气问:“那神官大人也会注意我吗?属于哪一种目光呢?”
泽兰沉默了。
长廊里只有远处隐约的圣歌吟唱,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某种张力。
过了许久。
久到艾丝特尔以为泽兰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柔和得像叹息。
“万事小心,殿下。”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那一刻,艾丝特尔从泽兰眼中看到了一种复杂得难以解读的东西。
有关切,有警告,还有一种深埋的挣扎。
艾丝特尔嘴角勾起一个笑,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黑发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
“知道啦!神官大人也要多保重哦!”
她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渐渐远去。
泽兰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蓝眸中的温和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痛苦的清明。
我一直在注意你。
他在心中无声地说。
但我要的,和你以为的。
从来不是同一件事。
泽兰转过身,重新抬起头面向墙壁上描绘的神明创世图。
阳光透过玻璃,将圣像的脸映得一片模糊。
“愿神宽恕……”泽兰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多少虔诚,只有深深的疲惫。
“愿神宽恕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