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北元皇宫的偏殿内，一名身躯肥硕的中年男子正愁容满面地斜倚在御座之上。那件象征汗位的金线绣龙白缎袍松垮地披在身上，胸口敞开，露出胸前一道早年征战时留下的疤痕。粗短的手指正不住地摩挲着一块羊脂白玉，似是想以此掩盖心中的焦躁。
此人，便是北元现任大汗额勒伯克，如今才三十有八，正值壮年的他因沉湎酒色，使得原本黄金家族特有的宽额方颚，却变得浮肿憔悴。浑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桌案上的一幅画像。
画像的画纸微微泛黄，可见已经有些年头。画中是一个身材曼妙婀娜，螓首蛾眉的女子。倘若哈尔古楚克在场，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画中之人正是他的妻子——鄂勒哲依图。
额勒伯克那双浑浊的双眼贪婪地在鄂勒哲依图的画像上来回扫视，脑海中不住地回想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媳时的场景。
那是哈尔古楚克和鄂勒哲依图结婚当天，作为新妇的鄂勒哲依图在拜过长辈后，褪去面纱，在宾客面前露出真容时，那端丽难言的容貌便深深印在了额勒伯克的心中，甚至常常与佳人在梦中相会。
其实，额勒伯克曾多动过不惜一切代价霸占自己弟媳的心思，甚至不止一次在四下无人时轻薄鄂勒哲依图。但后来几年，鄂勒哲依图缠绵病榻。无奈之下，额勒伯克只能按下自己的色心。但又颇为不甘，于是找画师画了鄂勒哲依图的画像，并随身携带，时时观赏。
一个多月前，额勒伯克听说鄂勒哲依图的顽疾痊愈，不禁色心又起。此时的他看着眼前的画像，只觉心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躁动，一股热血直冲下腹。
“你是没见，那鄂勒哲依图如今的模样，病气全消，面色白里透红，比当年刚嫁过来时还要勾人。”额勒伯克一把抓起桌旁盛着马奶酒的酒壶，猛灌了几口，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燥火，“想不到，哈尔古楚克找回来的这个中原女人，倒有两下子。”
额勒伯克嘴上说着，眼睛却是未从画卷上离开片刻。
在偏殿一角拨弄灯芯的另一名中年男子闻言，放下手中的剪刀，转回身，向额勒伯克走去。
这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头发用一根青金石发簪束起，消瘦的脸颊上颧骨高耸，琥珀色的双眼时不时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加上那一双薄唇，总让人觉得此人狡诈奸险，不好相与。体型清瘦却身姿挺拔，穿着一件由上等羊羔皮制成的皮袍，腰上系着一条牛皮镶银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金柄弯刀。脚上明明穿着一双牛皮靴，但踩在这偏殿的大理石上，却悄无声息。
此人名叫浩海达裕，出身瓦剌贵族。五年前，前任北元大汗恩克在内乱中被杀。以浩海达裕为首的瓦剌贵族拥立了拥有黄金家族血脉的额勒伯克为大汗，汗号“尼古哷苏克齐”，意为“慈悲”。也正是自那时起，浩海达裕深得额勒伯克信任，被引为心腹。
“此乃天意成全，微臣倒要向大汗道喜了。”浩海达裕站在额勒伯克身侧，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谄媚，“昔年鄂勒哲依图哈敦缠绵病榻，大汗又念及兄弟情分，不忍强求。如今她病体痊愈，风姿更胜往昔，分明是上天要将这般绝色送给大汗。”
听到浩海达裕此话，额勒伯克将目光从画像上移开，盯着浩海达裕：“可哈尔古楚克毕竟是我亲弟弟……再者，图坦帖木儿那边催得紧。那张图确实是天赐良机，我先前已经允了他的出兵计划。可如今因为鄂勒哲依图，我又三番五次驳回他的请求，这小子怕是已经怨上了。”
这时，空旷的偏殿内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吹得殿内的烛火明灭不定。
浩海达裕又走向一侧的烛台：“此事，未必没有两全之法，只恐大汗不愿为之。”
额勒伯克盯着他：“说。”
“哈尔古楚克殿下常年征战，旧伤复发是常有的事。”浩海达裕回过身，缓缓在殿内踱步，“若某日旧疾突发，药石罔效……，呵呵，届时大汗既可保全兄弟名声，又可顺理成章照料孤苦无依的弟媳，彰显仁德，岂不美哉？”
浩海达裕站定身形，看着桌案后面的额勒伯克：“至于出兵之事，待大汗处理完家事，稳定后方，再图南下，岂不更加稳妥？小王爷少年心性，一时不理解大汗深谋远虑也是常情，稍加安抚即可。”
额勒伯克身子一僵，摩挲羊脂白玉的手也顿时停下，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万一……万一被人察觉……”
浩海达裕心中暗笑，他明白，距离让额勒伯克彻底失去理智，只差最后一把火：“哈尔古楚克殿下不仅战功卓著，对哈敦也如此情深义重，实在令人感佩。如今哈敦康复，殿下想必更是意气风发，在军中的威望……”
说到此处，浩海达裕却偏偏打住了话头，闭口不言。
额勒伯克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浩海达裕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大汗，臣只是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当年贵由汗在位时，其堂兄拔都亦是战功赫赫、深得军心，声望更是远超贵由汗，后来……”
“够了！”额勒伯克低喝，但语气中却少有真正的怒气，更多的是一种被戳破心事的焦躁。
浩海达裕顺势下跪，以头抢地：“臣失言。臣只是为大汗、为北元思虑，所以不得不直言犯上。如今哈尔古楚克殿下手握重兵，又得此‘救治哈敦’的美名，军中议论纷纷，皆称殿下仁勇双全。”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有甚者，拿殿下与大汗相比……”
“他们敢！”额勒伯克猛地坐直，脸上的肥肉颤动起来。
“流言如风啊大汗。”浩海达裕的语气依旧平稳，“况且，如今哈敦既已康复，哈尔古楚克殿下再无牵挂，若有人趁机怂恿……”浩海达裕并没有把话说完，但额勒伯克却已经听懂了，他的手握紧了御座的扶手，指节发白。
“可有什么合适的药。”好半晌，额勒伯克才缓缓开口，声音却干涩呕哑。
“牵机引，只需两滴混入酒中便可致人气绝，状若突发心疾。”浩海达裕依旧跪在地上，低头垂眸，语气平静。
“可是，哈尔古楚克从中原请回来的那个女人还在北元。她既然能医好鄂勒哲依图多年的顽疾，想必医术高明。万一被她瞧出端倪……”此时的额勒伯克已经没了方才的慌张，就连那双浑浊的眼中，又隐隐闪出早年征战疆场时的凶光，“还有，你怎么能保证哈尔古楚克死后，鄂勒哲依图会愿意嫁给本汗？”
“此事不足虑也。被牵机引毒死之人，慢说是她一个中原来的医生，便是药王佛降世也瞧不出端倪。”浩海达裕抬头看了看额勒伯克，看到对方的右手轻轻抬了抬，才从地上站起，“大汗若是实在不放心那中原女子，属下便遣人散播流言，说她是明朝派来的奸细，用邪术治好哈敦的顽疾，实则是为了蛊惑宗王、窃取情报。届时，大汗只需一道旨意，即可将她凌迟处死。”
“至于哈敦，呵呵，我族本就有父死之后，子收庶母；兄死之后，弟收其嫂；弟死之后，兄收其媳的转房习俗。况且，哈尔古楚克殿下既然已死，哈敦孤身一个女子，若不依附大汗，如何能在草原立足？届时不由得她不从。”
额勒伯克点了点头，复又斜倚在御座之上，闭上双眼：“你去安排吧。”
“遵命。”
“对了。”浩海达裕快要退出偏殿时，额勒伯克又叫住了他，“图坦帖木儿那边，你去替本汗安抚一下。他也是为了大元基业。本汗屡次驳回他的出兵请求，难免让他心生怨怼。”
“臣会代为安抚，就说大汗正在筹划更大规模的攻势，需要更周密的准备。”浩海达裕微微躬身，“不过，若大汗能亲自召见小王爷，许他先锋之职，承诺来年开春必发兵，想必小王爷的不满，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说完之后，浩海达裕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额勒伯克看了他一眼，他才说道：“大汗，微臣斗胆。成大事者，需当断则断。犹豫的狼，只会饿死在寒冬。”话毕，浩海达裕躬身一礼，退出偏殿。
随着偏殿大门重重关上，空旷的殿内只剩下额勒伯克一人。看着扶自己上位的宠臣离去，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鄂勒哲依图的画像上。肥大的手掌不住地在鄂勒哲依图的脸庞上抚摸着，然后这只大手经过了丰润白皙的脖颈、纤细柔美的肩膀……
额勒伯克用另一只手取过桌案上的银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马奶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金线绣龙白缎袍。额勒伯克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哈尔古楚克……别怪哥哥……要怪就怪你的妻子……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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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哈敦：是蒙古语中对贵族阶层的女性配偶的称呼。既可作为普通“娘子”的尊称，也可用来称呼亲王的正室，类似中原王朝的“王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