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夜宴。
说是夜宴,实则只有帝后与几位高位嫔妃。亭中悬着宫灯,桌上摆着时令瓜果和几样精致小菜,丝竹声若有若无,透着刻意的“家常”氛围。
萧寂珩坐在主位,沈清菡居左,柳书瑶居右,她虽仍在禁足,但今日是“家宴”,皇帝特准她出席。贤妃、丽嫔陪坐下首。
“今日月色不错。”萧寂珩端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不必拘礼,就当寻常家宴。”
柳书瑶立刻起身,亲自为皇帝布菜:“陛下尝尝这道清蒸鲥鱼,是江南今春新贡的,臣妾特意让御膳房做的。”
她今日穿了身浅粉宫装,妆容素淡,举止温婉,全然不见往日张扬。只是目光偶尔扫过沈清菡时,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沈清菡安静坐着,手中捏着酒杯,却没有喝。
贤妃低声与她说话:“娘娘,这道莲子羹炖得不错,您尝尝。”
沈清菡微微颔首,舀了一勺,慢慢吃着。
宴至中途,萧寂珩忽然开口:“皇后,北境战事吃紧,沈将军在边关辛苦了。”
沈清菡抬眸:“为国守边,是沈家本分。”
“本分……”萧寂珩重复这个词,语气不明,“只是朝中粮草调度困难,边关将士恐要苦一阵了。”
这话是试探,也是警告。
沈清菡放下勺子:“陛下放心,边关将士自会克服困难。沈家……也不会坐视。”
“哦?”萧寂珩挑眉,“沈家有何良策?”
“无非是节衣缩食,同甘共苦。”沈清菡答得滴水不漏,“将士们守的是国门,吃些苦,也是应当。”
柳书瑶忽然插话:“皇后娘娘说得是。只是臣妾听说,边关粮草已不足两月之需,若朝廷再不拨粮,恐怕……”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萧寂珩看向沈清菡,等她回答。
沈清菡面色不变:“淑妃深居后宫,倒是对前朝之事知之甚详。”
柳书瑶脸色一僵。
贤妃适时打圆场:“陛下,今日月色正好,不如让乐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萧寂珩摆摆手,目光仍盯着沈清菡:“皇后还没回答淑妃的问题。”
亭中气氛陡然凝滞。
沈清菡缓缓放下酒杯。
“陛下,”她看着萧寂珩,“您今日设宴,究竟想问什么?是问沈家有没有私运粮草?还是问臣妾有没有联络旧部?”
直白得让人心惊。
连柳书瑶都愣住了。
萧寂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皇后多心了。朕只是关心边关将士。”
“那臣妾替边关将士,谢陛下关心。”沈清菡起身,“只是陛下若真关心,就该拨足粮草军饷,而非在此试探臣妾。”
她福了福身:“臣妾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萧寂珩声音冷下来。
沈清菡停步,没有回头。
“皇后,”萧寂珩缓缓道,“你是朕的皇后,也是沈家的女儿。这两重身份,孰轻孰重,你可要想清楚。”
沈清菡转过身,眼中一片清明。
“陛下,”她一字一句,“在臣妾心里,先是陛下的皇后,再是沈家的女儿。但若陛下非要臣妾选,”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
“臣妾选,对得起良心。”
说完,她径直离去,凤袍曳地,步摇未响。
亭中死寂。
柳书瑶眼中闪过喜色,皇后当众顶撞皇帝,这可是大不敬!
她正要开口添火,却见萧寂珩摆了摆手:“都退下。”
“陛下……”柳书瑶不甘。
“退下!”
众人慌忙起身告退。
亭中只剩萧寂珩一人。
他独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痛。
对得起良心?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曾这样对他说:“殿下,做人要对得起良心。”
那时她还是少女,眼睛亮得像星星。
现在,她的眼睛依然亮,却再也不是为他而亮了。
凤仪宫。
沈清菡刚回宫,锦书就迎上来:“娘娘,寒墨大人有急报。”
“说。”
“秦家商队已过河西走廊,但北狄似乎收到了风声,派游骑在云州外围拦截。秦姑娘带队绕道,要晚几天才能到。”
沈清菡心头一紧:“晚几天?云州粮草还能撑多久?”
“最多……二十天。”
二十天。
沈清菡走到地图前。秦舒的商队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到,这中间若有差池……
“让寒墨派暗卫接应。”她下令,“无论如何,粮草必须送到。”
“是。”锦书顿了顿,“还有一事……陛下那边,好像派人去查沈家在江南的粮仓了。”
沈清菡冷笑:“让他查。咱们的粮,走的是秦家商道,与沈家明面上的产业无关。”
她走到窗边,看着御花园的方向。
今夜试探,萧寂珩已经挑明了态度,他要借北狄之手,削弱沈家军力。
既然如此,她也无需再留情面。
“锦书,”她转身,“明日一早,递帖子给肃亲王、成国公、安远侯几位宗室老臣,就说本宫新得了些好茶,请他们入宫品鉴。”
肃亲王萧景琰,是先帝胞弟,在宗室中威望极高。成国公、安远侯,都是开国元勋之后,虽无实权,但影响力不容小觑。
她要联络宗室,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怡和宫。
柳书瑶一回宫就笑出了声。
“你看见没?皇后今日那态度,简直是大逆不道!”她对着春杏道,“陛下肯定生气了!”
春杏却有些担忧:“娘娘,皇后敢这样顶撞,是不是……有恃无恐啊?”
“恃什么?恃沈家?”柳书瑶冷笑,“沈家马上要完了。北狄八万大军压境,朝廷又不给粮草,沈云泽撑不了多久。一旦边关失守,沈家就是罪人!”
她越想越得意,从妆匣里取出一封信:“父亲说了,朝中已经有人联名,准备弹劾沈擎‘养寇自重’。只要边关一败,沈家满门都逃不掉!”
“那娘娘您……”
“本宫?”柳书瑶抚摸着发髻上的步摇,“本宫就等着,看沈清菡从皇后之位上摔下来。到时候,这中宫之位……”
她没说完,但眼中野心昭然。
这时,一个小太监悄悄进来,递上一包东西。
“娘娘,这是老爷新送进来的。”
柳书瑶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深褐色的香料。
“这是什么?”
“老爷说,这叫‘安神香’,点燃后能助眠。”小太监低声道,“让娘娘……找机会用在陛下寝殿。”
柳书瑶拈起一块香料闻了闻,气味有些奇特,不像寻常檀香。
她想起父亲之前送进来的乌羽玉……
“这香,有什么特别?”
小太监眼神闪烁:“就、就是安神……”
柳书瑶盯着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安神香,是另一种“控制”人的东西。
父亲要她……控制皇帝。
她握紧香料,手心出汗。
这一步,太险了。但若是成了……
“知道了。”她将香料收好,“告诉父亲,本宫会找机会。”
小太监退下后,柳书瑶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美貌依旧,眼神却越来越陌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这样?
从入宫那天起?从父亲说要争后位那天起?还是从……她第一次陷害别人那天起?
不重要了。
这条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夜深,肃亲王府。
肃亲王萧景琰看完皇后送来的帖子,沉默良久。
幕僚低声问:“王爷,皇后这是……要拉拢宗室?”
“不是拉拢,”肃亲王放下帖子,“是求助。”
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宫方向。
“陛下近年越发多疑,沈家功高震主,确实招忌。但借北狄之手……太过了。”
“王爷要帮皇后?”
“不是帮皇后,”肃亲王转身,“是帮大雍。边关若失,北狄长驱直入,遭殃的是百姓。沈家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倒。”
他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告诉皇后,本王到时候会进宫。”
幕僚接过信,犹豫道:“王爷,这会不会惹陛下不快?”
“陛下已经不快了。”肃亲王淡淡道,“但本王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掌宗人府。有些话,别人不敢说,本王敢说。”
他要劝皇帝,以国事为重。
若劝不动……
那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于肃亲王而言,人生才四十来载,他已经看了两次皇权引起的腥风血雨,先皇和太上皇的子嗣何其多,可他如今却只剩一个十二弟和萧寂珩这个侄子了。
萧家的血脉,再也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