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宫灯在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列队候朝。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压抑,偶有窃窃私语,又迅速归于沉寂。
沈擎站在武官队列首位,一身麒麟补服,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如松。他身侧站着沈云天,沈清菡的兄长,兵部侍郎。父子二人并未交谈,只目光偶尔交错,皆是凝重。
文官队列中,柳文渊站在户部尚书身后,低垂着眼,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身后,十几个官员交换着眼神,彼此点头。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寂静。
百官整衣肃容,鱼贯入殿。
萧寂珩高坐龙椅,冕旒垂落,看不清神情。他目光扫过殿中,在沈擎身上停顿一瞬,又移开。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礼部尚书出列,例行禀报春祭事宜。接着是工部、礼部……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殿内气氛却越来越沉。
终于,户部侍郎周廷玉出列。
“臣,有本奏。”
萧寂珩抬眼:“讲。”
周廷玉高举奏折,声音洪亮:“臣弹劾镇国公沈擎、兵部侍郎沈云天,拥兵自重,干涉朝政,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话音落地,满殿死寂。
沈擎面色不变,沈云天眉头微皱。
萧寂珩沉默片刻,才道:“奏折呈上。”
太监接过奏折,奉到御前。
萧寂珩翻开,扫了几眼,淡淡道:“周爱卿,弹劾重臣,需有实据。你奏折中所列,可有证据?”
“有!”周廷玉转身,指向沈擎,“镇国公掌京畿防卫,却私自调兵三千至西山练兵,未经兵部批复,此其一!”
“沈云天任兵部侍郎,却屡次驳回江南驻军粮饷申请,致使江南防务空虚,此其二!”
“沈家与边疆将领书信往来频繁,结为姻亲,此其三!”
“还有,”他提高声音,“沈皇后在后宫独断专行,打压嫔妃,甚至干涉前朝漕粮案审理!此其四!”
四条罪状,条条诛心。
殿内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沈擎终于开口,声音苍劲:“周大人,西山三千兵,是奉陛下密旨,演练新阵。兵部存档可查。”
“江南粮饷,”沈云天接口,“是因去年江南水患,朝廷已拨赈灾银两,驻军粮饷按例应由地方筹措。臣驳回的,是重复申请。”
“至于与边疆将领书信,”沈擎抬眼看向龙椅,“老臣与旧部通信,叙的是故人之情,谈的是守边之策。若这也有罪,那满朝文武,谁敢与故交写信?”
字字铿锵,句句在理。
周廷玉脸色微变,看向柳文渊。
柳文渊出列了。
“镇国公说得在理。”他声音温和,却带着刀锋,“但有些事,恐怕国公爷也不知情。”
他转身,拍了拍手。
殿外,两名侍卫押着一个被捆缚的男子进来。那人一身布衣,满脸风霜,腿脚似乎不便,走路一瘸一拐。
沈清菡若在此,定能认出,正是失踪多年的原漕运司账房先生,周文礼。
“此人,”柳文渊指着周文礼,“乃三年前‘暴病身亡’的漕运司账房。臣近日查案,发现他并未死,而是被人藏匿在京郊。”
他看向沈擎:“巧的是,藏匿他的庄子,地契上的名字,是沈家一位远房亲戚。”
沈擎眼神一厉。
“更巧的是,”柳文渊继续道,“此人手中,有一本账册。账册上记录了臣‘贪墨漕粮八十万两’,”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萧寂珩。
“但经臣查证,那账册是伪造的。伪造之人,正是受沈家指使,意图构陷忠良!”
颠倒黑白!
沈擎怒极反笑:“柳大人好口才。那账册真假,陛下可派人查验。至于周文礼,”
他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账房:“周先生,你可敢当着陛下的面,说那账册是假的?”
周文礼抬头,眼中满是恐惧。他看看柳文渊,又看看沈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先生,”柳文渊温声提醒,“你一家老小,还在江南吧?”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离得近的人都听到了。能走到今天的位置,谁不是老油条了,这有猫腻,可不管帮哪边,两人都是陛下的老丈人,帮错了要掉脑袋的。
周文礼浑身一颤,扑通跪下:“陛下……账册、账册是……是假的……是沈家逼小人伪造的……”
“你!”沈云天上前一步,被沈擎按住。
萧寂珩看着这一幕,许久,才缓缓开口:“既然各执一词,此事就交由……”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一侍卫进来通报,打断了萧寂珩的话,他虽然有些恼怒,但听到是沈清菡,也没多说什么。
“宣。”
“陛下”,清冷的女声从殿外传来。
百官回头,只见沈清菡一身皇后朝服,头戴凤冠,在锦书搀扶下,一步步走进太和殿。
皇后干政,本是大忌。
但此刻无人敢拦。
沈清菡走到殿中,向萧寂珩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为何来此?”萧寂珩声音听不出情绪。
“臣妾听闻,有人诬陷沈家,诬陷臣妾。”沈清菡直起身,目光扫过柳文渊,“特来,自证清白。”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
“这本,才是真的漕运账册。”她将册子递给太监,“上面有柳文渊每一笔贪墨的明细,有经手人签名,有银钱流向。最重要的是,”
她看向周文礼:“有周先生的亲笔注释,标注了哪些账目被篡改,如何篡改。”
周文礼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那本账册……他确实做了注释,但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皇后怎么……
“周先生,”沈清菡看着他,眼神平静,“你的妻儿,本宫已经派人接到京城,安置在安全之处。你无需再受任何人威胁。”
周文礼浑身一震,眼中涌出泪水。
他忽然转向萧寂珩,重重磕头:“陛下!小人刚才说了谎!真的账册在皇后娘娘手中!柳文渊贪墨八十万两,句句属实!他还想杀小人的血亲,以此来威胁小人!”
局势瞬间逆转。
柳文渊脸色煞白:“你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沈清菡淡淡道,“陛下派人查查永丰号便知。那是柳大人外室所开的绸缎庄,实则是漕粮折银的中转站。三年流水,五十万两。”
她从袖中又取出一沓票据:“这是永丰号与柳家钱庄往来的票据,上面有柳大人的私印。”
铁证如山。
柳文渊踉跄后退,指着沈清菡:“你、你一个后宫妇人,哪来这些……”
“本宫是皇后”,沈清菡厉声打断他,“还有那些被迫害的百姓,他们不远万里赶来京城,又怕被奸人同党所害,到处找关系,竟找到本宫的宫女身边来了”,皇后的声音不算小,群臣哗然。
“那小宫女,她说她不怕死,同乡人也不怕死,但求一个公道,难道皇亲国戚就能犯法,就能无法无天吗?”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很多人。
在贪官看来,贪腐这么点事,柳文渊能让人闹到这里,真是废物。
在萧寂珩看来,真是打了他的脸。他在皇后面前保了柳家多少次了。
她转身,面向萧寂珩,跪了下来。
“陛下,柳文渊贪墨漕粮,证据确凿。其女柳书瑶在后宫陷害臣妾,甚至意图谋害大皇子。臣妾恳请陛下,依法严办,以正朝纲!”
她抬起头,凤冠上的明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若陛下因忌惮沈家而纵容贪腐,臣妾无话可说。但请陛下记住,今日您纵容一个柳文渊,明日就会有十个、百个柳文渊。这江山,禁不起这么蛀。”
字字诛心。
满殿文武,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龙椅上。
萧寂珩看着跪在殿中的沈清菡,看着这个他曾许诺“共治江山”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决绝与……失望。
许久,他缓缓开口:
“柳文渊。”
柳文渊扑通跪倒:“陛下!臣冤枉!”
“冤不冤枉,查了便知。”萧寂珩声音冰冷,“即日起,柳文渊革去所有官职,交由大理寺审查。柳家一应财产,查封待查。”
“至于淑妃柳氏,”他顿了顿,“禁足怡和宫,无旨不得出。”
这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柳文渊瘫软在地。
沈清菡却笑了,那笑容很凉:“谢陛下……圣裁。”
她起身,最后看了萧寂珩一眼,转身离去。
凤袍逶迤,步摇轻响。
走出太和殿时,晨光正好破晓。
金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进心里。
一个时辰后,御书房。
萧寂珩独自坐着,面前摊着那本真的漕运账册。
赵德全小心翼翼进来:“陛下,镇国公和沈大人求见。”
“宣。”
沈擎和沈云天进来,行礼。
“今日之事,”萧寂珩开口,“委屈沈家了。”
“陛下言重。”沈擎垂首,“老臣只求陛下明察,还朝堂清明。”
“清明……”萧寂珩轻叹,“沈老,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沈擎沉默片刻:“陛下是明君。”
“明君?”萧寂珩笑了,“明君会纵容贪腐?明君会猜忌忠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朕知道柳文渊有问题,朕知道皇后受了委屈。但朕不能动柳家,至少现在不能。”他背对着沈家父子,“朝廷需要制衡,朕需要柳家背后的寒门。”
沈擎眼中闪过痛色:“所以陛下明知柳文渊贪墨,也要保他?”
“不是保他,是保平衡。”萧寂珩转身,“沈老,您征战多年,该知道,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
“所以皇后就是那个牺牲?”沈云天忍不住开口,“陛下,清菡是您的结发妻子!”
“正因她是朕的皇后,才更该明白。”萧寂珩声音冷下来,“沈家已经有一个镇国公,一个兵部侍郎,一个边疆将军,再加一个皇后,你们想让天下人,怎么看朕?”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终于被说出来了。
沈擎闭了闭眼,跪了下来:“老臣……明白了。”
他拉着沈云天,重重磕头:“沈家愿交出兵权,只求陛下……善待清菡。”
萧寂珩看着这位白发老将,心中五味杂陈。
“兵权不必交。”他最终道,“朕还需要沈家守边。只是日后……沈家行事,需更谨慎。”
“老臣……遵旨。”
沈家父子退下后,萧寂珩独自站在空荡的殿中。
他想起沈清菡离开时的那个眼神。
可他是皇帝……
凤仪宫。
沈清菡卸下凤冠,对着铜镜出神。
锦书轻声禀报:“娘娘,国公爷和少爷出宫了。陛下……没有重罚柳家。”
“本宫知道。”沈清菡声音平静,“他需要柳家背后的寒门制衡沈家,怎么会真动柳文渊?”
“那咱们……”
“咱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沈清菡站起身,“柳书瑶还在怡和宫禁足,柳文渊虽然没下狱,但名声已臭。接下来,”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好。
“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