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丽眸,也是天下少有的美色,但作为侍女,美色也只能埋没。
明为晞王的贴身侍女,其实是打着兴复元国口号的细作。
与娄玉那等继承先辈之志复国的不同,她是为了自己而报复。
是为了报复,而不是复国。
向她的坎坷身世,向她一家的颠沛流离,屈辱磨折,复仇。
如果没有慕容珠迤屠杀元国世家,她父母不会被贬出康业,丢到中都,她本该是贵族之女。
如果没有从前三册的私奴,她也不会自幼流落烟花之处,陋巷之中,身周尽是贱民,所见皆是疾苦。
如果没有朝闻六年的华靥倾世,她母亲不会被凌辱至死,死了还被摆在案上,成了他人口中食……
乱世之后,是太平世?
这堂堂的清平世界,可分她一片瓦遮阳,一丝缕蔽体吗?
那她灰暗无比的童年,凄惨屈辱的曾经又是什么!
她恨着华靥倾世的罪首,恨着那个让朝闻皇帝动乱天下的绝色殊艳的皇后,可燕后他们都死了,她只能向圣荑报仇。
向元慕报仇。
“我叫韶丽眸,不叫韶儿。”
韶儿,多么简单的名字,像一个奴婢。
每每看到慕王与安王饮酒玩乐,她总难按下杀心。
她想让元慕看看,她与元慕一样是异色眼眸,但为什么,元慕就是元国贵族,皇族,现在甚至成了邺家人,成了天宝驸马……她却永远只是奴婢和玩意儿。
慕王是安王的亲友,而她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晞王献给安王的宠物!
慕王之母是慕容帅,慕容珠迤,是元国辽王之女。
晞王之母灵妃,也是元国辽王之女。
他们二人是表兄弟,而她呢?
她母亲就不是辽王之女吗?
他们都是王,她却是他们随意赠予的奴妾。
她甚至是一项礼物,一个男人讨另一个男人欢心的礼物。
在这群贵族男子面前,她只能提着银酒壶为他们斟酒。
其中地位最为尊崇者安王,被众星拱月,也懒得流露些许光华,捧一回场。
“若是安王为女子,他会这样么?”
“安王的母亲,那艳绝天下的朝闻皇后,她若落到这等境地,也会这样卑微媚上么?”
她总会这样想一想,越想就越觉该让这二人把苦楚尝一尝。
韶丽眸一开始不相信晞王为安王而来,她以为晞王之言,不过是接近朝阙权贵的策略。
但见到安王那一刻,她信了。
但为色所迷,能有一瞬惊艳,一刻意乱情迷,又能有几多真心?
她与晞王都是扮演着爱慕罢了,借由这种亲密假象,夺得信任而能在朝阙便宜行事。
毕竟以晞王的身世,到底注定了于安王只可利用不可动心的立场。
可她没想到上官昭为了圣荑全然抛弃复仇,甚至他从未说过复仇,与她联手,根本就是骗她的助力,好在东都活下去而已。
她忍不了这口气。
这天下的男人没有血性,一个个想着儿女情长,为了情意给自己的仇人做狗都愿意,就不想想自己先人受的苦,自己血统受的辱!
所以在安王府,她就对安王下了桃花蛊,这一回,没有上后为安王解蛊了。
这两人虽是分开,但却藕断丝连,安王身上的蛊虫只能引渡到晞王身上。
后来就算上官昭发觉,为了斩断蛊虫而自杀,也不过是她计划的一环。
雄蛊宿主自杀,雄蛊死去,雌蛊只会沉睡,待安王醒转,她身上会配一只雄蛊,到时候,安王是欲网里打滚还是在梦魇里情热,都是她说了算。
她要让天下最高贵的夫妻所生的儿子,做最低贱的私奴。
她要真真正正做一回主人,将自己从前所受苦楚,奉还于仇人之子。
构陷慕王,宁王,刺杀嘉和公主算什么,配合晞王掳走安王算什么,烧死晞王妃,让之一尸三命又算什么?
统统不够!
她还杀了圣荑的孩子,她还杀了圣荑的侧妃爱妾。
她这一生怎么不是值了?
东都青春之时就享受高爵厚禄的诸王公子们,都因她而不幸。
慕王,宁王,安王,晞王,都落在她的网。
天下所有的骂名都被她盖在安王与晞王的不伦之恋上,她愚弄了天下。
她就在一切隐忍之后,得到彻底的补偿。
可为什么太渊帝欺瞒世人?
为什么太渊帝能将这种骇世惊闻隐瞒得彻彻底底,让天下都以为晞王为谋反者,安王不过受害者,两人从前便有交情,也不过止于好友……
“这是丑闻,”韶丽眸嘲笑眼前的燕圣皇族的掌权人,“陛下这般用力涂抹遮盖,不惜篡改史实,可惜殿下并不领情。”
“晞王已逝,但安王身边又有一个晞王。”
“陛下所做再多,也终究是徒劳无功。”
然太渊帝不觉得这是丑闻。
事实上,从前的上皇,也不觉得这是丑闻。
“晞王所犯的过错,不是因为他喜欢一个男人。”
“而是在这个男人是未来上皇,宸宫之父的情况下,他还敢撺掇安王与妻妾和离。”
“这会动摇朝局。”
这是政治,不是上位者可以规定的道德与风气。
太渊帝叹息道,“晞王不过太心急了。”
他们有阻碍吗?
风气不是阻碍,君王不是阻碍,若是真正生死相许,那太渊帝岂会是不讲理的木石之人?
他们的阻碍,是上官昭的患得患失,是他想用权欲捍卫爱情,想用杀戮保证安全,想用圈禁成全独占…
是圣荑的不坚定,懵懂,不勇,是他的庸弱,他的害怕,他的纵恶与反口相诘。
上官昭只少了那么一点点耐心。
他被朝闻帝逼到绝境,忍下去了,却没忍到他如愿以偿,只忍到了报复。
他可以等,等圣荑忘却父母的死,等太渊帝明白他的心。
可他没有,他一开始,就想要让圣荑取代燕萼。
后来更是凭借这等想法,召集谋反之众,构建慕王,宁王,为自己掳走安王拖延时间。
便就成了,谋反。
“这凭什么不是丑闻!”韶丽眸不服,“安王雌伏于他人,一个亲王,宸宫之父,天子之弟,他…他与晞王在今昔寺日日夜夜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何物,乾坤何在!”
“这不是丑闻?”她气笑了,又笑两声,恍悟道:“哦,只要男人做的,就全都叫风流。”
太渊帝:“……”
这么说,也没错。
男子喜欢谁都是应当的,男或女,皆风流。
若违背伦理,自受谴责。但若是再位高权重,多的是天下人歌功颂德,将之美化为倾世之恋。
兴许安王与晞王到今天,还是因为没用上这个策略,没想到天下文人的笔,可以将他们的处境变一变。
“便是被披露,说不定都说两王惺惺相惜,是挚友知己,一段佳话。”太渊帝知道这世上总是对男子优容许多,何况是私德方面。
作为兄长,他不觉得自己弟弟有什么好遮掩的。
但是作为皇帝,为了不被安王被一些不怕死的谏官说有谋反之嫌,他还是要给安王与晞王的关系遮掩。
若两情长久,不必在意人言,就更不该挑衅人言。
“下一步,若你未得偿所愿,就该用上晞王没想到的招数。”
韶丽眸的确准备了很多诗文话本,用来讥讽安王兴南风,废子嗣之事。
“都做了这么多,还敢见安王。”太渊帝随意看一眼珠帘,“安王真有那般良善,容许你活着吗?”
安王,是她见过最善良的权贵。
善良到几乎像一只羔羊,给她一种她不是奴婢,也是执刀者的感觉。
与安王初见,她不过是被晞王公报私仇被茶水泼烫的侍女韶儿。
安王能被这样一个景象吸引,还进来解围,她觉得不可思议。
当日她只觉得上官昭想要折磨她,哪有一个亲王,会不顾身边的妃妾,下了辇轿,拨开人群,去一个茶馆前面,解救一个被烫的侍女?
后来上官昭那样大言不惭,说他们宿世因缘,是故就算这等情景,也会招来安王相见。
韶儿养着被烫的伤口,脑子里只有白日救她的安王。
他的目光,没有因为美色所迷,也不是为了炫耀逞强,不是漫不经心,也不是毫不在意,他只是很寻常地制止恶行,带着一腔莽撞的天真与正义。
却没想到自己救的是魔鬼。
踏进的不是茶馆,是专为他设下的罗网。
她爱安王的善良,那是温和与典雅,是一切富贵堆砌后产生的一种不自知的天真与对世界的纯粹想象。
那何其罕见,又代表此人出身天家,却不染埃尘。
是她从前世界里没有的善良,另一种有强大力量为依靠的善良。
柔软,又宁静,高贵,又亲和。
她仰望着安王,借着“韶儿”这个身份,对安王说了许多想说的话,比如“晞王死了,晞王将韶儿送给安王。”
晞王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他是元国血脉,所有元国的忠臣就以他为主,哪怕他回回都背叛忠臣!
难道她不是辽王的外孙吗?
因为她在三册长大,因为她是女子,就永远得不到承认,哪怕是一群散兵游勇,一群乌合之众的承认!
晞王送了太多自己人的命,献给上皇。
她憎恨,她警告,她威胁。
上官昭依旧这么干。
晞王不怕众叛亲离,晞王不怕后来报复,晞王什么都不要,他要命,也只是为了活着看见安王。
他会为了安王,把世上所有挡路者,统统杀了。
与此同时,还会擦干净血,抱一束花,花香掩盖血气,莫吓着朝阙最娇气的亲王。
韶丽眸在青龙寺被茶水浇湿面庞之时,看上官昭决绝的背影。
才发觉自己的憎恨,警告,威胁,其实是在畏惧和嫉妒。
她怕,怕安王真的喜欢上官昭。
她嫉妒上官昭能不顾一切,把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弃如敝履,贱卖资敌,但更嫉妒他,能那样平等地被安王看见。
能作为一个朋友,朝臣,被安王置于身边。
她知道,以安王的善良,晞王迟早有一日会得逞的。
而她,只能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