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彻底暗了。
那道悬于天际、被玩家们奉为神迹的金色裂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连带着避难所内所有源自系统的光芒,在一瞬间尽数熄灭。
死寂。前所未有的死寂。
玩家面板上的数据流瞬间凝固,而后化作一片乱码,最终归于虚无。
任务列表、经验条、好友通讯……所有维系着“游戏”概念的界面统统消失。
世界频道里最后一句“卧槽老大牛逼!”的喝彩,被掐断在了一片嘈杂的电流音中。
“我的面板呢?”
“复活……复活倒计时停了!”
“断网了?GM跑路了?!”
恐慌,如同实体化的灰雾,以远超任何畸变体潮的速度,瞬间席卷了整个第一避难所。
对于习惯了死亡只是小黑屋和经验惩罚的玩家而言,这比面对天灾级的怪物更加恐怖。
这意味着,他们的不死之身,消失了。
“砰!”
南区营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名ID叫“狂飙的蜗牛”的玩家,用枪托砸碎了净水塔的观察窗,将一枚高爆手雷死死按在主管道的阀门上,冲着闻讯赶来的卫兵和原住民们嘶吼:
“你们拿我们当工具,当消耗品!现在连死都不让死了?老子辛辛苦苦打的材料,建的房子,现在告诉我这是单机模式,一条命玩到死?!”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从云端跌落凡尘的巨大恐惧,“要么恢复网络,要么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人群骚动,几名玩家下意识地想上前,却又因那枚随时可能引爆的手雷而止步。
原住民们更是面露惊恐,净水塔是整个避难所的命脉,一旦被毁,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对峙即将失控的刹那,铁娘子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身上那件沾满灰尘的工装外套在夜风中咧咧作响。
她没有看那个疯狂的玩家,而是扫视着周围那些同样陷入迷茫与恐惧的玩家面孔,声音嘶哑却力逾千钧:“三个月前,我们只有三百人,躲在下水道里,每天祈祷着不要被畸变体发现。现在,我们有三万人,站在这片我们亲手建立的土地上。”
她一步步走向净水塔,无视了那玩家警告的咆哮。
“我们不是工具,从来都不是。你们也不是。”她停在“狂飙的蜗牛”面前,距离那枚手雷不到半米,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们流的血,和我们一样是红的。你们建的墙,保护的是我们共同的家。”
“别他妈跟我说这些!”玩家的情绪更加激动,“我现在只想知道,我死了,还能不能回来!”
铁娘子沉默了。
她缓缓抬起手,摘下自己胸前那枚由凌策亲手颁发的、代表着最高建设贡献的“基石勋章”,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亲手挂在了“狂飙的蜗牛”那件破烂的战斗服上。
“从今天起,你是第一避难所的荣誉公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但你想死?可以。得先问过这片土地上,我们这三万条命,同不同意。”
人群彻底安静了。
那名玩家握着手雷的手开始剧烈颤抖,他看着胸前那枚冰冷而沉重的勋章,又看了看铁娘子那双不带丝毫畏惧的眼睛,最后环顾四周,那些原住民的脸上,不再是恐惧和敌视,而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悲戚。
他突然意识到,他威胁的不是一个游戏NPC,而是一群和他一样,想活下去的人。
“哇”的一声,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哭了出来,压抑的啜泣声迅速传染开来。
那名玩家手臂一软,手雷“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医疗中心,重症监护室内。
苏清影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生命监测仪上那条近乎拉成直线的脑电波。
凌策的身体机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衰退,脑波活动已经跌破深度昏迷的临界值,离植物人的标准只差一线。
她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她能对抗病毒,缝合伤口,却无法将一个主动燃烧自己灵魂的人从深渊里拉回来。
鬼使神差地,她拉开了凌策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放着一本他从不离身的硬壳日志。
翻开第一页,没有惊天的计划,也没有深奥的谋略,只是一行行工整的字迹。
【王二虎,玩家ID:狂战到底,阵亡于黑沼泽战役。
原籍:蓝星C区希望市,遗属:母亲,刘秀兰,67岁,慢性肺病。
安置方案:已通过‘星尘贸易’渠道转入三期生活物资及特效药……进度:已签收。】
【李静,玩家ID:月下狙神,阵亡于……】
一页,又一页。
整整十几页,密密麻麻,全是过去三个月里所有阵亡玩家的真实身份信息,以及对他们现实世界家人的安置进度。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清晰的“已完成”标记。
苏清影的手指在那些名字上轻轻抚过,指尖冰凉。
他从来都知道这些不是可以无限刷新、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数据。
他把每一个玩家,都当成了一个需要他去负责的、活生生的人。
那个总是用冰冷规则和利益最大化来伪装自己的男人,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背负着三百多条生命的重量。
苏清影猛地合上日志,眼中那丝无力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取代。
她转身冲出病房,召集了所有还能动的药师和工程师,声音清冽而坚定:
“启动应急协议——‘薪火计划’!动用所有库存的变异萤草和蓄电池,去广场上,去每一条街道,给我模拟出系统运行时才有的微光!哪怕只能亮起一盏灯,也要让所有人看见,我们的世界,还没有熄灭!”
与此同时,在被废弃的旧时代服务器机房里,光痕已经用最原始的物理接线方式,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指挥台。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由他亲手绘制的避难所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物资点、防御漏洞和人员分布。
他正通过一个老式无线电广播,用嘶哑的声音维持着整个避难所的基本调度。
他面前的光屏上,无数扭曲的病毒代码如瀑布般刷过。
经过数小时不眠不休的破解,他终于看清了陈枭那恶毒计划的全貌。
这个“净化病毒”并非单纯的破坏,它在诱导【天灾领主系统】启动一种自毁式的“格式化”程序,将所有绑定的灵魂数据彻底清除,以达到所谓的“净化”。
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有人以精神体的形态,深入现实与数据交界的“灵魂夹层”,在系统完成自毁前,像外科手术一样,手动剥离病毒的核心。
“但进去的人……灵魂会被数据流同化,很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光痕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机房内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擦拭匕首的影牙,缓缓站起身,将护腕一圈圈绑紧。
他走到一直守在门口、抱着膝盖的小星面前,将一枚刻着“A7B3C9”的金属狗牌塞进她手里。
“如果我没回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把这个交给……那个总喜欢在夜里点篝火的人。”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将手按在了凌策留下的【潮汐罗盘】上,借助上面残留的领主权限频率,身形化作一道微光,瞬间消失。
灵魂夹层。
这里没有代码,没有0和1。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正在燃烧的荒原。
天空是破碎的镜面,倒映着无数扭曲的景象。
无数或明或暗的灵魂光点,如同失去引力的流星,漫无目的地坠向地面,那是被病毒干扰、找不到回归路径的玩家灵魂。
在荒原的正中心,凌策的意识体化作一个巨大的光之锚,无数锁链从他身上延伸而出,死死缠绕着一团不断蠕动、散发着怨毒与混乱气息的黑焰。
“放弃吧……”黑焰中传来陈枭那扭曲的低语,“你效忠的,是个篡改生死、玩弄灵魂的僭越者……一个骗子。加入我,我们将一同净化这个错误的世界。”
凌策的意识光芒忽明忽暗,显然已在崩溃的边缘。
就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身侧。
影牙看着那团黑焰,没有回答它的蛊惑,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抽出自己的灵魂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投影心脏。
没有痛苦的哀嚎,只有一滴“鲜血”流出,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清晰无比的青色丝线,闪电般射向黑焰。
那不是攻击,而是影牙用他的天赋“无痕”,从自己灵魂深处剥离出的一段最真实、最强烈的记忆——
第一次在末世复活后,他冒着生命危险回到早已化为废墟的家乡,在他母亲的坟前,看到了一朵在辐射尘中顽强开放的蓝色小花。
那一刻,这个在游戏里杀人如麻的顶级刺客,哭得像个孩子。
情感的洪流,是纯粹逻辑病毒无法理解的力量。
黑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真实情感冲击,剧烈地扭曲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破绽。
一直紧闭双眼的凌策,猛地睁开了眼睛。
两人的目光在灵魂层面交汇,仅一秒,却已交换了所有信息,无需任何言语。
现实世界,第一避难所的中央广场上。
苏清影带领着一群孩子,点燃了三百七十一堆篝火。
每一堆火焰,都代表着一位曾经在这里战斗过、牺牲过的玩家。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寒夜与恐慌。
幸存的原住民和暂时失去力量的玩家们,第一次不分彼此地围坐在一起。
他们开始讲述那些“会笑的死人”的故事。
“那个总冲在最前面的狂战士,你们知道吗,他现实里是个大学老师,教历史的,他说他想亲眼看看我们能不能创造新的历史……”
“还有那个狙击手,月下狙神,她救过我女儿……她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个没有灰雾的晴天,睡个好觉。”
铁娘子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用粗糙的手指,修好了一把在骚乱中被砸断的旧吉他。
她轻轻拨动琴弦,弹起了一首早已被遗忘的旧世界歌谣。
歌声很拙朴,甚至有些跑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缓缓传开,飘向远方的哨塔。
高塔上,几名原本焦躁不安的玩家哨兵,也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枪,静静聆听。
深夜,万籁俱寂。
废弃服务器机房内,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突然闪过早已熄灭的阵列指示灯。
光痕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示波器上那个刚刚跳起,正在以固定频率闪烁的微弱脉冲。
是摩斯电码。
滴……滴滴……滴……
一遍又一遍,顽强地重复着同一个信息。
——还……活……着。
几乎是同一时间,广场上、街道上,所有由“薪火计划”点亮的、依靠蓄电池供能的萤草灯,毫无征兆地同时闪烁了一下,光芒比之前亮了数倍。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角落,小星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枚“A7B3C9”金属牌,正微微发烫。
医疗中心,那条通往地下备用能源室的通风管道深处,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
像是有人,正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地底,一寸一寸地,爬回人间。
苏清影心有所感,猛地望向凌策所在的病房方向,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对着那片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你答应过,要亲眼看着新纪元升起的……别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