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石头崩裂的动静,倒像是哪座没人供奉的野庙塌了梁,灰扑扑地呛了一嘴的土腥味。
阿卯感觉不到重力。
在这所谓的“晶脉意识海”里,没有什么上下左右,只有漫无边际的悬浮物。
这里安静得像死了几千年的古墓。
四周飘着的不是水,是亿万颗凝固的琥珀色颗粒。
每一颗都有拳头大小,里面封存着一段段鲜活的画面——有的那是少年陈默光着膀子在踩曲,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滚;有的是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川太公,手里捏着银针,在给一头肿了腿的老牛放血;还有酉伯那个老酒鬼,蹲在墙根底下守着一盏快灭的油灯发呆。
但这些画面都是哑巴戏。
没声音,连颜色都在褪。
就像是被太阳暴晒了太久的旧年画,原本鲜亮的红色正一点点变成死寂的灰白。
阿卯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转了转。
他不需要辨认方向,那种从灵魂深处扯出来的酒丝牵引感,比指南针还好使。
他像一条在淤泥里钻行的泥鳅,划开那些粘稠的寂静,一头扎进了这片晶海的最深处。
那里的景象,让他那颗本来就是灰烬捏成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陈默就在那儿。
但这不像个活人,更像是一尊还没刻好的泥胎。
他盘腿悬在虚空正中,两只手的动作快得出了残影。
在他面前,是一张巨大得令人绝望的破网。
那不是普通的网,是以无数颗酒晶为经线,以他自己的精气神为纬线,硬生生编织出来的“九脉图”。
图还没成,就已经烂了。
九条主脉里,有三条像是被猛兽撕咬过,断口参差不齐,正往外喷着一股股浓黑的煞气。
这些煞气像是有生命,贪婪地腐蚀着周围那些好不容易接续上的脉络。
而在陈默的右臂上,缠着个东西。
那是一条完全由灰烬构成的巨蟒。
它没有鳞片,浑身都在不断地剥落灰渣,那张看不清面目的蛇头正贴在陈默的耳边,信子几乎舔到了陈默的耳廓。
那是烬主的残念。
“沉吧……”
那声音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直接在脑浆子里搅动,“补不上的。天都漏了,你这点泥巴能糊住什么?忘了他们,忘了那些债,这儿多安静,睡一觉就是永远。”
陈默像个聋子。
他那条被缠住的右臂已经成了焦炭色,皮肉翻卷,露出底下已经晶体化的骨头,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任由那东西啃食,左手依旧在机械地抓取漂浮的酒晶,死命地往那张破网上填。
填补的速度,赶不上腐烂的速度。
指尖触碰到的酒晶,刚一挂上网,瞬间就染上了一层灰黑。
这是在耗命。
阿卯没喊。在这里喊破喉咙陈默也听不见。
他猛地张嘴,从那具刚凝聚的胸腔里,吐出了一团赤红色的光。
那是他在上面踩那九步时,截留下来的第一酿——赤火。
“去!”
阿卯意念一动,那团赤火像颗流星,直挺挺地砸向那条灰烬巨蟒。
滋啦——
火光精准地燎在蛇身上。
若是寻常邪祟,这一下至少得烧掉半层皮。
可那灰烬巨蟒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头,张嘴一吸。
那团本来刚猛无比的赤火,竟然像面条一样被它嗦进了嘴里。
巨蟒身上的灰色反而更深了几分,它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眶里似乎带着几分嘲弄,瞥了阿卯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在陈默耳边呢喃:“你看,连火都烧不热这片海。愤怒有什么用?不甘心有什么用?都是我的养料。”
阿卯愣住了。
他是个傻子,但他这辈子都在跟火打交道。
灶膛里的火要虚空,闷炉里的火要实心。
这把火,烧错了。
“这火……烧的是身,不是心。”阿卯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那是当年那个老酿酒师敲着他脑袋骂过的话。
心里的冷,拿火把去烤,只会把外面烤焦了,里面还是冻成冰坨子。
阿卯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现在还有气的话。
他散去了手里剩下的几道酿气,只留下了最后一道。
那一缕颜色深得发黑的“玄酿”。
他没有再冲上去拼命,反而身子一沉,整个人像块石头一样,朝着这片晶海最黑暗、最底层的死角坠落下去。
越往下,那些漂浮的酒晶就越少,寒意就越重。
直到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块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
那是一块残破的陶片。
上面布满了岁月的裂纹,甚至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土腥气。
这是“初契陶片”,是当年小漏那个丫头死死护在怀里的东西,也是这一切因果的源头。
阿卯的手指刚搭上去,那陶片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微震了一下。
一道极其微弱的光影从陶片上浮现出来。
画面里没有陈默,也没有那些大人物。
只有一个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的笨小孩,正跪在一口枯井边,两只小手捧着一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油灯,在那儿傻等。
那是小时候的阿卯自己。
他在等那个承诺过会回来的人。
哪怕所有人都说那人死了,他也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护着那点可怜的光。
“灯在,家就在。”
阿卯看着那个画面,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并不存在的白牙。
他猛地咬破舌尖——这是意识体的本源精血,一口下去,他那本来凝实的身躯瞬间淡了一半。
“噗!”
一口血雾混杂着那最后一缕黑色的玄酿,狠狠喷在了那块陶片上。
原本灰扑扑的陶片猛地爆发出一股浑厚的吸力。
它没有发出刺眼的光,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晕染出一条纯黑色的路。
这条路不长,却无视了晶海里所有的空间规则,像一座桥,直通陈默的后背。
阿卯没敢耽搁,他手脚并用,踩着那条黑桥,几步就窜到了陈默身后。
那条灰烬巨蟒似乎察觉到了威胁,猛地回过头,张开大嘴就要咬。
但阿卯根本没理它。
他像个树袋熊一样,直接扑到了陈默背上,双手死死环住了那个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身躯。
“哥。”
阿卯叫了一声,然后把自己仅剩的那点意识,连同那股包含着“守候”执念的玄酿,一股脑地顺着陈默的天灵盖渡了进去。
陈默那具本来已经快要停止运转的躯体,像是被高压电狠狠击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只还在机械编织的左手,停了。
“没用的!”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刺耳,那条巨蟒疯狂地收紧身体,勒得陈默的骨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他自己想死!他早就累了!那是几千年的绝望,你这点破灯油能点亮什么?!”
阿卯的身影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他把下巴搁在陈默那满是泥灰的肩膀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累了就歇会儿……可那火,外面还有人接着在烧呢。”
这句话没头没尾,也不讲道理。
但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默那双一直死寂如灰的眼睛里,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就像是濒死的人,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家人的脚步声。
那只一直任由巨蟒啃食的右手,五指突然极其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向内收紧。
“咔吧。”
一声脆响。
那条缠在他手臂上的灰烬巨蟒,像是被铁钳夹住的泥鳅,竟然被陈默这一握,硬生生掐断了半截尾巴。
黑雾惨叫着溃散。
陈默没有回头,左手猛地向虚空中一抓,那张破败不堪的九脉图上,最后一道最大的断口,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弥合。
就在这断口刚刚接上的刹那,现实世界里,跪在泥地里托着默儿的林语笙,突然感觉自己的掌心猛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