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的触感不对。
那不是踩在烂泥或者水泥块上的感觉,更像是踩中了一块刚离火的年糕,软中带韧,还透着一股子往上顶的热气。
林语笙还没来得及低头确认,一股极淡的灰雾便从脚印陷坑里溢了出来。
这雾不像寻常水汽那样散漫,反而像是有人在水底吐了个烟圈,聚而不散,晃晃悠悠地在她身侧凝聚。
先是两只脚,没有鞋,脚背高拱,脚趾死死扣着地面。
接着是两条瘦棱棱的小腿,裤管挽得老高,像是刚下过田。
再往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领口松垮地挂在锁骨上。
林语笙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张脸最后才从雾里浮现出来,五官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木讷,唯独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缓缓旋转的深灰色漩涡。
是阿卯。或者说,是那个曾经叫阿卯的傻子留下的一抹残渣。
他站在那里,半透明的身子像是一张曝光过度的老照片,风一吹就能把他吹散架。
最诡异的是,明明四周都有微弱的光源折射,但这具“身体”下面,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影子。
阿卯没看林语笙,他那双灰烬漩涡般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九江的方向。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颤巍巍地指向那片翻滚着黑色浪潮的江面。
“九脉裂,酒倒流……”
声音很轻,不是靠声带震动发出来的,倒像是风钻过破窗户缝隙时的呜咽声,直接顺着林语笙的耳膜钻进了骨髓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醉乡要成死酿池了。”
林语笙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背上的默儿往上托了托。
她知道阿卯不是在跟她叙旧,这只是一段设定的程序被触发了。
就在这时,右侧的黑暗里突然传来“呲啦”一声,那是利刃割破皮肉的动静。
沈青萝没有半句废话,那把豁口猎刀在她左手腕上狠狠一拖。
鲜血并没有喷溅,而是顺着她故意垂下的手臂,蜿蜒成一条暗红色的细线,滴落在灰败的菌膜边缘。
对于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来说,这股带着活人热气和九芽余劲的血腥味,简直就是黑夜里的一盏探照灯。
远处那团一直盘旋不散、如同巨蟒般的黑雾猛地停滞了一下,随即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调转了矛头,朝着沈青萝退走的方向疯狂扑去。
“别回头!守着你的瓮!”
沈青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狠劲。
她一边倒退,一边用那把还在滴血的猎刀在地面上疯狂刻画。
每一刀下去,不仅仅是在土里留下痕迹,更是像在剜她自己的肉——她那条早已经溃烂发黑的右臂,此刻更是烂得深可见骨,黑水顺着指尖滴落,把地面上的刻痕腐蚀得更深。
那些复杂的九芽震频图,在血与黑水的浇灌下,竟在这死寂的荒原上硬生生拉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林语笙死死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喊出声。
这时候的分神,就是对沈青萝搏命最大的侮辱。
面前的阿卯并没有理会远处的厮杀。
他有些迟钝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个被林语笙扔掉的、早已空了的忆酒胶囊残壳。
这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他把那枚残破的塑料壳,竟直直地按进了自己半透明的胸膛里。
没有阻碍,就像是把一颗石子扔进了雾里。
那个位置本该是心脏,现在却是一团混沌的灰烬云。
胶囊残壳刚一入体,那团原本缓慢旋转的灰烬突然疯狂加速,发出类似老式鼓风机启动时的嗡嗡声。
下一秒,九缕颜色各异的气流从他胸口炸开。
赤、青、黄、白、黑、金、碧、紫、玄。
这九种颜色并不艳丽,反而带着一种陈年旧物的哑光质感。
它们像是九条被囚禁已久的小蛇,缠绕在阿卯周身,散发出一股子复杂到极点的味道——有泥土腥气、有谷物焦香、甚至还有生铁锈蚀的味道。
这是……影契九酿?
林语笙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突然崩了一下。
她记得酉伯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喝醉时说过一句话:“世人只知酒能醉人,却不知九酿非酒,乃是九重心障。那是给鬼喝的,是为了让鬼以为自己还活着。”
给鬼喝的酒。
林语笙看着面前这个根本不算活人的阿卯,突然福至心灵。
她猛地蹲下身,顾不上指尖磨得生疼,在那层湿滑的菌膜上,围着阿卯的脚边飞快地画出了一个九宫格。
没有尺子量,全凭感觉。
手指划过地面,带起泥土翻开的微腥气。
“一宫坎水,二宫坤土……”林语笙嘴里念叨着连她自己都不太懂的方位词,手指却稳得像手术刀。
每画好一个格子,对应的那一缕酒气就像是找到了窝,倏地钻了进去。
阿卯那张木讷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格子,然后竟然极其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他抬脚,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脚踩进赤色酒气所在的格子里,没有声音,却猛地腾起一团暗红色的火苗。
火光没有温度,连阿卯那一管皱巴巴的裤腿都没烧着,却瞬间将他那条半透明的小腿变得凝实如肉。
第二步,青火起,大腿凝实。
第三步,黄火生,腰腹成型。
阿卯就这样一步一格,走得极其缓慢却庄重。
每一步踏下,都在燃烧那些虚妄的灰烬,重塑出一具为了使命而存在的躯壳。
直到第九步落下。
原本那个半透明的影子彻底消失了,站在林语笙面前的,是一个有血有肉、连皮肤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见的男人。
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依旧没有瞳孔,只有两团不知疲倦旋转的灰烬。
“好了。”
阿卯转过身,没头没尾地说了两个字。
他看着林语笙,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林语笙看懂了那个口型。
——若我未归,烧我名。
这六个字像六根钉子,把林语笙钉在了原地。
没等她伸手去抓,阿卯已经纵身一跃。
他跳的不是坑,而是那道这几天一直被他们死死守住的母瓮裂缝。
就在他身体腾空的瞬间,那九色余火猛地一收,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他在半空中迅速扭曲、拉长,竟化作了一叶只有巴掌大小、通体由忆酒光泽凝成的小舟。
那小舟甚至来不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便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一头扎进了裂缝深处那股不断往外喷涌的狂暴酒气里。
“找死啊!”
林语笙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风压。
那边的永夜军似乎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那团追击沈青萝的黑雾居然硬生生分出了一股,在空中瞬间凝成了一根足有电线杆粗细的黑色巨矛,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母瓮裂缝狠狠扎了下来。
这一击要是扎实了,刚进去的阿卯连渣都剩不下,这条好不容易连上的线也就彻底断了。
林语笙根本来不及思考。
她像是护崽的野兽,想都没想就猛地扑了上去,不是用身体去挡那根矛,而是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狠狠拍在那条裂缝两侧的泥土上。
“给我起!”
她不是在用蛮力,她在模仿震动。
刚才阿卯在九宫格里行走的那九步节奏,那一深一浅、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已经被她刻进了脑子里。
此时此刻,她全身的肌肉都在按照那个频率剧烈颤抖,把这股“心跳”顺着掌心传导进大地。
咚、咚——
地面真的回应了。
那层原本死气沉沉的菌膜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向上隆起。
无数泥土、碎石、混杂着植物根茎,在裂缝上方瞬间堆叠成了一个类似人形的小土丘。
黑色巨矛狠狠扎在了土丘上。
泥土崩飞,碎石四溅。
那个临时堆砌起来的“替身”连一秒都没撑住就炸成了粉末。
巨大的冲击波把林语笙掀翻出去三四米远,后背撞在一块断墙上,疼得她差点闭过气去。
但那根巨矛也被这一下阻挡耗尽了动能,化作一滩黑色的污水泼洒在地上。
林语笙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挣扎着抬起头。
那个被炸碎的土丘中心,此刻正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是刚才土丘的核心,也是这地底下一直埋着的东西。
一枚已经完全晶体化、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正散发着幽幽的琥珀色光芒。
林语笙愣住了。
那是阿卯当初抱着静契核沉降时,亲手埋下的“一声息”。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那颗真心给掏出来了,一直埋在这儿,等着给最后这艘船当锚点。
裂缝深处,那股喷涌的酒气慢慢平息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极其规律的吞吐,就像是深海之下有什么巨兽正在安稳地呼吸。
林语笙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灰,盯着那漆黑如墨的裂缝深处。
路是通了。
但没人知道,那下面究竟是通向活路,还是通向那片只有死人才去过的晶脉意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