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回响没等到,等到的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牙声。
咔嚓,咔嚓。
不是那种整块石头崩裂的脆响,倒像是有人拿铁锤在慢条斯理地敲碎一副被冻硬的骨架。
林语笙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气压变了。
原本沉在地面上的那种湿冷重力,突然像被抽风机吸走了一样,整个人有种失重的眩晕感。
“别动。”沈青萝的声音绷得像根拉满的弦,就在林语笙耳边三寸,“那堆破石头飘起来了。”
荒原深处,那片原本像乱葬岗一样的“醉乡守碑群”,此刻正违背物理常识地解体。
无数拳头大小的碎石凌空悬浮,在黑暗中缓慢旋转、咬合,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静电火花。
这些碎石没有乱飞,它们在空中拼凑成了一个扭曲的环形阵列。
这阵列不是圆满的,缺口处像是一张想要吞噬一切的巨口。
地面开始震动。
林语笙没管天上的动静,她第一时间把掌心拍在了那层正在枯萎的菌膜上。
指尖下的震动杂乱无章,但如果把多余的噪音过滤掉,剩下的是一串极有规律的“顿挫”。
短短长,短短长。
这是“盲敲”。
林语笙脑子里那根弦猛地一跳。
这震动传递出来的信息不是求救,是一句咒。
“宁无光,不为奴。”
这六个字顺着指尖钻进血管,冷得像冰渣子。
这是“永夜军”的疯话,那群要把所有文明火种都掐灭在摇篮里的疯子。
他们不需要光,因为光会照出他们的影子,而影子是奴隶的烙印。
半空中的碎石阵突然一定,紧接着,那股一直压在头顶的黑云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朝着石阵中心灌注。
“在那儿装神弄鬼!”
沈青萝骂了一句,手里那把豁口猎刀猛地向上一撩。
这一刀她是拼了命的,刀身上那一抹还没干涸的黑血瞬间燃烧,“嗡”地一声爆出一团惨绿色的刀芒,直冲那个悬浮石阵的缺口。
那是九芽的“破煞劲”。
可这道光刚触碰到石阵边缘溢出的黑雾,就像是泥牛入海,连个响声都没听见,直接被吞了个干干净净。
“唔——”沈青萝一声闷哼,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砸中,向后踉跄了两步。
她右臂上那处被梦蚀咬过的旧伤口,毫无征兆地炸开了。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大块皮肉瞬间发黑、腐烂,化作黏稠的黑水滴落在地上。
诡异的是,这黑水刚落地,地面的泥土就像是活了一样,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气泡,瞬间将这股带着腐蚀性的液体吸食殆尽。
原本已经灰白化的菌膜,在吸了这口“毒血”后,竟然并没有恢复生机,反而颜色更淡了,像是最后的养分也被榨干。
“地在饿。”沈青萝捂着胳膊,疼得冷汗直冒,“这鬼地方连我也吃。”
林语笙没去扶她。这时候谁扶谁都是死,只有脑子清醒才能活。
她重新盘起腿,双手十指狠狠扣进泥土里,强迫自己忽略周围那种仿佛要把人挤压成肉泥的压迫感。
咚、咚、咚。
她在找那个频率。三十六下心跳,那是地脉呼吸的节奏。
一秒,两秒……周围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无数厉鬼在哭嚎。
那是石阵里的“封晶咒”成型前的先兆,它们要封死的不是人,是这瓮里刚刚冒头的那点酒息。
第三十五下。
林语笙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第三十六下!
就在这一下心跳刚刚落定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会被误认为是错觉的刺痛感,顺着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疼,是一股电流。
这股电流的频率太熟悉了。
低频、隐忍、带着一种只有常年躲在阴影里的人才有的“怯意”。
林语笙猛地睁开眼,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她却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在推我。”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颤抖。
这股神经波动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底七丈之下。
那频率和当初阿卯抱着“静契核”沉入地底之前的最后一次心跳,一模一样。
那个傻子,他没死透,他的意识还挂在地底那张大网上!
就在这时,林语笙面前那口深不见底的母瓮底部,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
瓮底并没有破,破的是里面那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心形石包。
那石头裂开一道缝,一缕灰扑扑的粉尘像是有了生命,并没有随风飘散,而是凝成了一根极细的灰线,像根针一样,直直地射向林语笙的眉心。
沈青萝想要伸手去挡,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水里划船。
林语笙没躲。她感觉到了,那灰线里没有杀意,只有急切。
“噗。”
灰线没入眉心的瞬间,林语笙脑子里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画面,只有一个怯生生的、像是怕被人听见的声音在回荡:
“没灯了……用……用影契符……代灯。”
这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传来,但这几个字却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林语笙的脑海。
灯灭了,陈默这盏心灯碎了。
要想护住这口瓮,就得用影子来骗过天上那个阵!
林语笙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撕下衣襟,刚才给默儿包扎伤口时沾在手上的血迹还没干。
她不管不顾,直接抓起瓮口残留的一抹“忆酒”酒糟,狠狠搓在掌心里。
血和酒糟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暗红色的浆糊。
她竖起手掌,右手食指在左掌心里飞快地游走。
她画的不是字,也不是道家的符箓。
她在画“坑”。
那是当初阿卯沉降时,掌心里那个鱼凫目印记留下的凹凸轨迹。
每一道纹路的高低起伏,林语笙都在那个生死关头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笔落下。
掌心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一瞬间,原本因为“初契酒息”而暂时失聪的耳朵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沉闷、极其遥远的——咚!
那不是她的心跳,也不是地脉的呼吸。
那声音来自几公里外的九江水底,沉闷有力,像是一头沉睡千年的巨兽翻了个身。
连上了!
“小心!”沈青萝凄厉的喊声炸响。
半空中那个已经成型的碎石阵突然向下一压,那团一直在盘旋的黑雾瞬间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狠狠拍向那口母瓮。
这一掌要是拍实了,别说这口瓮,方圆百米都得塌陷。
林语笙根本来不及思考,她双腿猛地发力,像只护崽的母豹子,整个人从地上弹射而起。
她没有用身体去挡,而是将那只绘着“影契符”的左手,狠狠按在了母瓮底部那个刚刚裂开的石包缺口上。
那是阿卯给她的坐标!
“给我起!”
手掌按入灰烬核心的瞬间,林语笙感觉自己按在了高压电门上。
轰隆——
脚下的地面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咆哮。
那层原本已经灰败不堪的菌膜突然剧烈鼓胀,紧接着,四条通体晶莹、像是完全由光影构成的怪鱼,撕裂了泥土,咆哮着冲天而起。
息流鱼!
这是陈家酒坊埋在地底几百年的“看家狗”。
四条大鱼在半空中交织,身上的鳞片闪烁着那种特有的琥珀色光芒,硬生生在母瓮上方编织成了一面光盾。
黑色的巨掌狠狠拍在光盾上。
没有爆炸,只有一声像是玻璃被碾碎的脆响。
四条息流鱼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崩碎成漫天晶粉。
那只黑手也被这股巨大的反冲力震散了大半,化作丝丝缕缕的黑烟消散。
母瓮完好无损。
林语笙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只按在瓮底的左手此刻正不住地痉挛。
掌心里那道血酒混合画成的符咒已经干涸,变成了一种焦黑色。
但奇怪的是,那些从石包里溢出来的灰烬并没有散去。
它们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砂,正围绕着林语笙的那只左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堆积。
空气里那种刺骨的寒意稍微退了一些。
林语笙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
那些灰烬正在勾勒轮廓。
先是一只瘦弱的手腕,然后是一截细细的小臂,看起来有些半透明,风一吹就会散似的。
沈青萝握着刀,愣愣地看着那团正在成形的灰影,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吞咽声。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林语笙没说话,她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触碰感,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
那是只有阿卯才会有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