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精血究竟有没有落下,林语笙看不见,也顾不上猜。
现在的她,只剩手掌这一点触觉还算是个活人。
她维持着跪姿,膝盖下的水泥地又硬又冷,像两块冰砖死死抵着骨头。
但按在默儿胸口的那只手,却烫得吓人。
这孩子没醒,那层死皮一样的眼睑紧闭着,胸膛里的动静却怪得很。
咚、咚、咚。
不是那种濒死之人虚弱的游丝劲儿,而是一口钟。
每敲满三十六下,那颗小心脏就会毫无道理地“卡”半拍,像是旧唱片跳了帧。
这停顿来得突兀,却跟林语笙刚刚在那三十六口井里摸到的“地脉”震频,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林语笙猛地把手缩回来,像是被烫了一下,紧接着又更用力地按了回去。
“不是病……”
她在那片死寂的脑海里对自己说。
默儿手心那些像霉菌一样蔓延的机械纹路,根本不是什么“梦锁”的余毒侵蚀。
那是插口。
这孩子就是个活体U盘,那些看起来狰狞的金属色泽,是正在试图接入“逆酿网”底层协议的临时端口。
陈默那个混蛋,把最后那点干净的算力,全藏这孩子身上了。
身侧忽然卷过一阵带着铁锈味的凉风。
沈青萝回来了。
她走得不快,右臂在那晃荡着,看起来还是不太听使唤。
手里那把猎刀的刀尖上,正滴答滴答往下淌着黑血——不是人的血,倒像是机油混合着某种腐烂的菌液。
沈青萝没说话,也没那个力气喊。
她一步跨到林语笙身后,把刻着九芽纹的刀背,“嗡”地一声贴在了林语笙的后颈椎骨上。
一股尖锐的震动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这是她们之前的约定:刀背震三下,是撤;长震不绝,是死局。
现在的震动,密得让人牙酸。
“东边三里地,路灯全灭了。”
沈青萝压低了嗓子,声音像是含着一口沙砾,“不是停电。我看见月亮光照进去,也没个响动,直接被吞了。那是‘梦蚀茧’在成形。”
她没敢提“无梦”这两个字。
在这个充满了量子纠缠的鬼地方,名字就是坐标,念出来,那一团正在虚空中重组的疯狗意识就能顺着味儿扑过来。
林语笙没回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这时候睁眼也是瞎,不如信手。
她一把撕下冲锋衣那一截早已烂成布条的下摆,动作粗鲁地把默儿那双还在不断浮现机械纹路的小手裹了起来。
紧接着,她把自己的掌心,死死贴在了孩子的手背上。
没有口诀,没有仪式。
只有两个活人滚烫的体温,隔着那层粗糙的布料强行对冲。
“滋啦——”
两人皮肤接触的缝隙里,竟然泛起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涟漪。
那是初契酒息被体温“点燃”了。
原本昏迷不醒的默儿喉咙里滚出一声舒服的轻哼。
肉眼可见的,那些像是活蛆一样在他皮下乱窜的硬质机械纹,碰上林语笙传递过来的这股“人味儿”,竟瞬间软化,变成了一道道柔和的螺旋状暖痕,乖顺地缩回了皮肉深处。
如果不把这些乱窜的数据流安抚下去,这孩子还没醒就会先烧成白痴。
“让开点。”
林语笙松开手,反手抓起瓮边一块锋利的碎陶片。
她没看沈青萝,手腕一沉,陶片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划出一道令人牙酸的白痕。
不是写字,也不是画符。
她在“刻”一种感觉。
第一道弧线,是那一滴酒露倒映云影时的曲率;第二道折线,是新芽顶破泥土时那种虽弱却狠的张力;第三道密密麻麻的排线,是九芽叶脉输送养分时的震动频率。
这根本不是给人看的图,这是给瞎子摸的“盲文”。
沈青萝眉头皱得死紧,她看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
但当她的指尖无意间扫过那道代表“新芽张力”的折线凹槽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瞬间顺着指尖钻进了那条半废的右臂。
那种像是无数只蚂蚁啃噬骨头的剧痛,竟然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沈青萝猛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刻痕。
这是“触觉密钥”。
在这个视觉会被欺骗、听觉会被屏蔽的鬼地方,只有最原始的触感,才是解开那些“梦蚀封印”的唯一真理。
远处黑暗深处,那种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越来越近,那是成千上万根梦锁针在虚空中相互咬合、重组的动静。
空气里的氧气像是被抽干了,压抑得让人肺疼。
林语笙没时间解释,她把默儿轻轻推进了初契瓮旁边那个浅浅的土坑里——那是刚才瓮口翻转时留下的凹陷,正好能藏住这一小团身子。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双掌猛地按在菌膜覆盖的地面上。
既然听不见,那就让这地底下那个大家伙听听她的心跳。
掌心的血管在此刻暴突,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顺着那层黑色的菌膜向四面八方扩散。
三十六下。
不多不少,刚好
就在最后一下心跳落定的瞬间,荒原的地底深处,传来了一声回应。
那不是声音,甚至没有任何物理层面的震动。
那是一股气。
一股温热、干燥,带着某种陈年谷物香气的气流,从那口初契瓮的底部无声涌出。
气流裹挟着无数细碎得肉眼难辨的酒晶微粒,像是一群被惊扰的萤火虫,摇摇晃晃地升到了半空。
林语笙看不见光点,但她感觉到了温度。
那些微粒并没有飘散,而是在她面前的空气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最终凝固成了一行并没有实体的“句子”。
这是只有把手伸进去,才能读懂的句子。
林语笙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的第一段空气,冷得刺骨——那是诀别,是陈默把自己切碎了撒进地脉时的决绝。
紧接着,温度骤升,暖得像三月里的太阳——那是希望,是火种既然种下了,就一定会发芽的笃定。
再往前探,又是一阵透心的凉意——那是警告,火种不需要人去呵护,过度的保护只会让它窒息。
最后,指尖停在了一团恒定的温度里。
不冷不热,就和人的体温一模一样。
林语笙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有电流穿透了心脏。
她读懂了。
陈默不要继承者,也不要守墓人。
他拼了命布下这个局,只是为了把那些神啊鬼啊的都挡在外面,好让这个世界回到那种“不需要英雄也能活下去”的平庸里。
这就是他的“恒温”。
两行热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但在眼泪砸落在地的前一秒,林语笙猛地抬手,狠狠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那滴泪还没来得及落地,就在高浓度的酒息中直接蒸发,连个水印都没留下。
她不需要哭,这地方也不相信眼泪。
“撤。”
林语笙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腿骨发出一声脆响。
她没看沈青萝,只是对着那个方向比了个口型。
“别管他了。管火。”
她转过身,弯腰把坑里的默儿捞起来。
孩子沉甸甸的,像背着一块石头。
林语笙咬着牙,把默儿往背上掂了掂,右脚试探性地迈出了第一步。
这一脚踩下去,原本死寂的废墟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一脚的重量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