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把江边的湿气吹得更硬了些,像是一块湿抹布捂在脸上。
林语笙没有去管那支被她揣进兜里的注射器,反手勒紧了绑在身上的布条,把默儿沉甸甸的身子向上托了托。
“把眼睛闭上。”
这句话是对沈青萝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疯了?”沈青萝虽然嘴上还在呛声,但身体很诚实,立刻侧身贴住了墙根,右手那把豁口猎刀反握在掌心,“瞎子走路,等着掉沟里?”
“这里的沟,睁着眼才掉得进去。”林语笙没有解释更多。
科学讲究观测,但现在这片老城区地底下的东西,是“活”的量子态,你越是用眼睛去锚定它,它跑得越偏。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视觉,世界瞬间只剩下耳膜里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她在数数。不是数秒,是数心跳的间隙。
在这片被水泥森林覆盖的废墟之下,那条看不见的“静契核脉冲”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频率震荡。
每三十六次心跳,就是一个完整的波峰波谷。
林语笙抬起左脚,悬停半秒,在第三十六下心跳撞击胸腔的瞬间,重重落下。
一步。
沈青萝没再废话,她看出了门道——林语笙走的不是直线,而是一种诡异的折线。
明明前面是平坦的大路,她却偏要绕着某个看不见的圆弧蹭过去;明明是一堆乱石,她却直直地踩上去,仿佛那里本来就该有路。
两个人像两只在黑夜里潜行的猫,穿过早已停工的拆迁工地,绕过满是钢筋头的围挡。
当林语笙的心跳数到第三千六百下的时候,她的脚尖碰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猛地睁眼,其实也没什么好睁的,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是老酒坊原本发酵车间的位置,现在已经被几十吨标号C30的混凝土封死了。
“到了。”林语笙把默儿轻轻放下来,指了指脚下那一块看起来和周围没什么两样的水泥地,“用刀,划个九宫格。每格一尺三,别手抖。”
沈青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动作没停。
猎刀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滋啦”声,火星子四溅。
很快,一个简陋的九宫格成型。
林语笙盘腿坐在正中央,把昏迷的默儿平放在那个代表“中宫”的格子里。
孩子的小脸煞白,但胸口的起伏频率变了。
原本急促的呼吸,竟然开始慢慢放缓,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和林语笙的心跳声重合了。
咚。咚。
一大一小两颗心脏,隔着胸腔和空气,达成了共振。
“三十四……三十五……”林语笙在心里默数,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
“三十六!”
就在这一下心跳落定的瞬间,没有任何预兆,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巨响,仅仅是一声沉闷的“咔哒”声。
像是某种精密的齿轮咬合归位。
那个位于“中宫”位置的默儿身下,那一整块厚重的水泥地皮,竟然像一块被撬动的饼干,毫无道理地自行翻转了九十度。
一股陈旧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下面没有钢筋,没有下水道,只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洞里嵌着一只灰扑扑的陶瓮。
瓮口封着泥,那泥封上刻着的纹路极深,在微弱的星光下,像是一只向外凸出的巨大眼球——鱼凫目纹。
林语笙下意识想凑过去看个仔细,脑子里那根弦却猛地崩紧。
“勿用目视”。
那个从花蕊里传来的指令再次炸响。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用疼痛逼退了那股想要“看”的本能。
她闭上眼,伸出颤抖的指尖,凭着感觉探入了那个黑洞。
指尖触碰到封泥的那一刻,就像是摸到了高压电线。
没有电流,只有画面。
无数碎片像爆炸的弹片一样扎进她的脑海,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摸”到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正跪在冰冷的井边,双手红肿地淘洗着糯红高粱;她“摸”到一根粗糙的骨针,正极其缓慢地刺入某个穴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钝痛;她“摸”到一只枯槁的大手,将一盏亮得刺眼的灯,硬生生按进了一个孩子的头盖骨里……
疼。太疼了。
这种疼痛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刻在基因里的绝望。
林语笙浑身都在抖,那是陈默的记忆,是这口瓮里封存的千百年的“苦”。
“别怕……”
一个稚嫩却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林语笙猛地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小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默儿。
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双瞳孔里没有黑眼珠,只有一片死寂的惨白。
他像个被提线木偶操纵的人偶,抓着林语笙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瓮壁上开始画圈。
不是乱画,是螺旋向下。
一圈,两圈,三圈。
当指尖滑到瓮壁下方某处微不可查的凹点时,林语笙感觉整只陶瓮像是活物一样,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种感觉,就像是按住了一个正在打喷嚏的人的鼻子。
“噗——”
一股极其细微的气流从封泥的缝隙里溢了出来。
没有酒香,没有霉味,甚至没有任何气味。
但这股气流喷在林语笙的手背上,那一小块皮肤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是麻木,而是消失,仿佛那一块肉体凭空被橡皮擦抹去了。
初契酒息。
这种酒不是用来喝的,它是用来“关机”的。
它能屏蔽掉人类那过于聒噪的感官,只留下最原始的血脉直觉。
“来了!”
外围警戒的沈青萝突然低喝一声。
不用她说,林语笙也感觉到了。
四周原本昏黄的路灯,像是被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掐灭了脖子,一盏接一盏地爆开。
黑暗如同涨潮的海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那是无梦的残念。
那个机械怪物虽然身死,但它留下的庞大算力网还在,它本能地想要扑灭这最后一点可能重启文明的火苗。
“别管!”
沈青萝怒吼一声,右手猎刀在左掌心狠狠一拉。
鲜血淋漓。
她不管不顾地将满手鲜血抹在刀身的九芽纹路上,反手将刀插进水泥地的缝隙里。
“嗡!”
刀身剧震,一层淡淡的黑色菌膜顺着刀尖疯狂蔓延,眨眼间就在那九宫格周围竖起了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但黑暗来得太猛了。
“刺啦——”
屏障刚刚成型不到三秒,就像是一张薄纸被暴风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碎声。
“快点!我扛不住三秒!”沈青萝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急。
林语笙没有回头,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光,也没有了恐惧。
她在那片彻底的黑暗中,顺着默儿手指的引导,猛地掀开了那块沉重的封泥。
没有光芒万丈,也没有异香扑鼻。
她想都没想,抓着默儿那只冰冷的小手,一把按进了那口刚刚开启的瓮里。
死一般的寂静。
连远处路灯爆裂的声音都消失了。
下一秒,默儿的身体突然亮了。
那不是皮肤在发光,而是无数颗细小如尘埃的晶体微粒,正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向外喷涌。
这些光粒并没有四散逃逸,它们像是某种有意识的萤火虫,在半空中极其缓慢地排列、组合。
林语笙依旧跪在地上,她虽然闭着眼,但那些光粒像是直接投射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那是一行字。
一行用这种超脱了物理规则的“酒晶”拼凑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火已种,人莫追。”
这六个字刚刚成型,林语笙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下去,双膝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却不是因为疼。
她懂了。
陈默根本没想过要回来。
他把自己变成了那场晶雨,变成了这瓮里的引子,变成了滋养这片土地的肥料。
他费尽心机布下这个局,不是为了求救,而是为了告别。
他要被遗忘。
只有当所有人都忘记了“陈默”这个名字,忘记了那个背负着沉重宿命的酿酒师,那颗刚刚种下的、属于新文明的火种,才能在没有神权注视的角落里,自由自在地疯长。
光粒构成的字迹缓缓消散,化作点点星尘,融入夜风。
林语笙跪在那口敞开的瓮前,指尖依旧残留着那种被酒息侵蚀后的虚无麻木感。
周围的黑暗还在逼近,沈青萝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但林语笙没有起身。
她只是死死盯着那口深不见底的陶瓮,像是要把它看穿,又像是在等待着最后的一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