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璃启元二十七年，秋。
剑南道，成都府，节度使府邸。
雕花木窗半敞着，裹挟着金桂甜香的秋风钻进来，卷起铺在紫檀木桌上的几张麻纸，纸上墨迹淋漓，写的是“剑南节度使杨承业”的奏疏草稿，字里行间满是对朝堂的愤懑与对边境蛮族袭扰的忧虑。
锦帐内，杨泽民是被一阵钻心的头痛疼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绣着缠枝莲纹的绛色帐幔，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酒气，混杂着淡淡的熏香，这味道陌生又奢靡，让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嘶……”他撑着沉重的头颅坐起身，宿醉带来的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却绝不是他那双敲了四年键盘、指尖磨出老茧的手。
这不是他的身体。
杨泽民的心脏骤然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记得很清楚，昨晚他还在出租屋里对着电脑赶毕业论文，题目是《唐末藩镇割据的成因与影响》，写得昏昏欲睡时，随手点开了一个弹窗广告，上面写着“开局就是节度使，坐拥万里江山，你敢来吗？”，他嗤笑一声，随手点了个“确定”，然后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公子，您醒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帐外响起，紧接着，一个穿着青布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见他醒着，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您总算醒了！昨日您跟着节度使大人去参加宴席，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就昏睡不醒，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节度使大人？
杨泽民的脑子嗡嗡作响，他看着小丫鬟熟练地绞了帕子递过来，僵硬地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真实得让他心慌。他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又透着一丝酒后的沙哑：“我……我爹呢？”
“节度使大人一早就去了军营，说是蛮族又在松州边境闹事，要去调兵遣将呢。”小丫鬟一边收拾着床头的空酒坛，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子您也是，明知大人近来心烦，昨日还喝那么多酒，要是被大人知道您又偷偷溜去赌坊，怕是又要罚您抄《孙子兵法》了。”
赌坊？抄《孙子兵法》？
杨泽民的脑海里猛地涌入一股庞杂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认知——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杨泽民，是剑南节度使杨承业的独子，年方十九，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赌钱、逛青楼，是成都府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而这个时代，是大璃启元二十七年，一个和唐末无比相似的乱世。
皇纲不振，天子羸弱，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相互攻伐，战火连绵不绝。而剑南道地处西南，虽暂时远离中原主战场，却也面临着边境蛮族的虎视眈眈，以及邻道东川节度使的觊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杨泽民瘫坐在锦被上，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穿越了。
穿越成了一个乱世里的节度使公子，开局就是别人梦寐以求的顶配身份，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身边还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和丫鬟。
换做别人，怕是早就欣喜若狂，开始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个身份吃喝玩乐，割据一方。
可杨泽民只觉得一阵无力。
他只是个普通的历史系大学生，连军训都嫌累，让他去面对这个刀光剑影、人命如草芥的乱世？
别逗了。
他连杀鸡都不敢，更别说带兵打仗，和那些老奸巨猾的节度使们勾心斗角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杨泽民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好歹是节度使的儿子，只要乖乖听话，不惹事，混吃等死应该不成问题。”
他原本的人生规划就是毕业找个安稳的工作，娶个老婆，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现在虽然换了个时代，但只要他抱紧老爹杨承业的大腿，应该也能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贵闲人，至于什么争霸天下，救万民于水火，那都是小说里的情节，和他没关系。
“公子，您发什么呆呢？”小丫鬟见他神色恍惚，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该用早膳了，厨房炖了您最爱喝的燕窝粥。”
“知道了。”杨泽民摆摆手，起身下床，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看着铜镜里那个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苦笑一声，“以后，我就是杨泽民了。”
洗漱完毕，杨泽民跟着小丫鬟来到前厅。
偌大的厅堂里，只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粥，一碟精致的点心，还有几样爽口的小菜。他刚坐下，就听到府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哭喊声和叫骂声，打破了府邸的宁静。
“外面怎么回事？”杨泽民皱了皱眉，问道。
小丫鬟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城外的流民，又来府外乞讨了。”
流民？
杨泽民的心里一动。
他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想起近来剑南道遭遇了旱灾，庄稼歉收，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涌入成都府讨饭。而老爹杨承业虽然派兵赈济了几次，但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这些流民只能在城外的破庙里栖身，靠乞讨为生。
“去看看。”杨泽民放下筷子，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小丫鬟吓了一跳：“公子，您可别去！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脏得很，而且听说还有人得了疫病，万一染上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杨泽民心里涌起一丝好奇，他在现代只在历史书上见过流民的记载，从未亲眼见过，“我就去看看，又不靠近。”
他不顾小丫鬟的阻拦，披上一件外袍，快步走出了府邸。
刚出府门，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就扑面而来，让杨泽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只见府门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跪坐着几百号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老人蜷缩在地上，气息奄奄；有的妇女抱着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眼神空洞；还有的青壮年男子，脸上带着麻木和绝望，看向节度使府邸的目光里，充满了祈求。
“节度使大人开恩啊！给点吃的吧！”
“我的孩子快饿死了！求求大人发发慈悲！”
“救救我们吧！”
哭喊声此起彼伏，声声泣血，听得杨泽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隐隐作痛。
他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神，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历史书上的记载——唐末乱世，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人命如草芥。
以前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他只觉得触目惊心，却没有任何实感。
可现在，当这些活生生的苦难摆在他眼前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乱世”。
“都让开！节度使府的粮食也不多了！再围在这里，别怪我们不客气！”几个护卫拿着棍棒，凶神恶煞地驱赶着流民，嘴里骂骂咧咧。
流民们被打得东倒西歪，却不肯散去，只是抱着头，哭得更凶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从人群里钻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杨泽民面前，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声音微弱地说：“公子……给点吃的吧……我娘快饿死了……”
杨泽民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却充满哀求的眼睛，看着她干裂的嘴唇，看着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服，鼻子一酸，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摸出了一块银子，这是原主昨天从赌坊赢来的。
“拿着。”杨泽民把银子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愣了愣，看着那块白花花的银子，不敢接。
“拿着去买吃的。”杨泽民把银子塞进她手里，轻声说。
小女孩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杨泽民磕了几个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她拿着银子，兴高采烈地跑回人群，扑进一个虚弱的妇女怀里。
周围的流民看到这一幕，眼睛都亮了，纷纷围了上来，伸出手哀求道：“公子，求求您也给我们一点吧！”
杨泽民看着蜂拥而至的流民，有些手足无措。他身上只有这一块银子，根本不够分的。
“都散开！”护卫们见状，立刻冲了上来，将杨泽民护在身后，挥舞着棍棒驱赶流民。
混乱中，杨泽民看到一个老人被棍棒打倒在地，口吐鲜血，却只是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哀求：“给点吃的……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杨泽民的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的想法——混吃等死。
在这样的乱世里，真的能混吃等死吗？
如果老爹杨承业战败了，剑南道被攻破了，他这个节度使的儿子，下场会比这些流民好多少？
答案是，不会。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看着眼前的人间惨剧，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和自私。
“公子，我们快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护卫队长低声劝道。
杨泽民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诗——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句话，是他写毕业论文时，在一篇古文里看到的，当时只觉得写得慷慨激昂，现在却像是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响。
救苍生？
他配吗？
他只是个连杀鸡都不敢的普通大学生。
可是……
看着那些绝望的面孔，杨泽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混吃等死的大学生了。
他现在是杨泽民，是剑南节度使的儿子。
他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和权力。
他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是野草般疯长，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走，回去。”杨泽民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府邸里走，脚步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茫然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坚定。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可他，偏偏想试试，能不能护住这一方百姓。
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时间，需要成长，需要积蓄力量。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从不再做那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开始。
杨泽民回到府邸，没有再去吃那碗燕窝粥。
他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飘落的桂花，眼神深邃。
“既来之，则安之？”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或许，我可以做得更多。”
他翻开桌上的《孙子兵法》，这是原主最讨厌的书，以前每次被罚抄，都要找小厮代笔。
但现在，杨泽民却看得格外认真。
他知道，在这个乱世里，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谈得上保护别人。
而他的第一步，就是要从一个纨绔子弟，变成一个能扛起责任的男人。
至于救万民于水火，统一天下……
杨泽民摇了摇头，把这个遥远的念头压在心底。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他现在，只想先活下去，然后，再看看能不能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些什么。
窗外的秋风，依旧裹挟着金桂的甜香。
但杨泽民的心境，却已经悄然改变。
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正从这个看似平凡的秋日，悄然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