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庄大获全胜的消息,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悄无声息地吹遍了沈府的每个角落。
下人们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都知道二爷用了神仙手段,不仅让濒临绝境的铺子起死回生,更是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府里的气氛都轻松欢快了许多。
西院里,沈逸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正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巨大喜悦中。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拖出那个宝贝破瓦罐,将里面的铜钱和碎银子“哗啦”一声全倒在炕上,在午后暖阳下铺开一小片诱人的光斑。
他趴在炕沿,一枚一枚地数着,眼睛亮得惊人,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嘿嘿,三十七两八钱并六百文…”他搓着手,低声念叨,像个守着宝藏的土拨鼠,“阿福这小子,最近腿脚是真勤快!照这个势头,最多再有一个月!不,说不定二十天就够了!老子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天高任鸟飞了!”
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江南水乡湿润自由的空气,看到了自己躺在某个无名小镇的院子里,摇着蒲扇,喝着粗茶,无人打扰的美好未来。
什么二爷的审视,什么大小姐的“论道”,什么家族的危机,都将在他完美的跑路计划面前化为过眼云烟!
就在他美滋滋地比较着是苏州的评弹好听还是杭州的西湖更美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沈逸一个激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满炕的钱币扫回瓦罐,“哐当”一声塞回床底,又胡乱扯过被子盖住,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不会是大小姐又带着新诗稿来“探讨人生”了吧?还是哪房的堂姐闲着无聊又来“参观”他这落魄子弟?
他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整理好表情,走到门边,用带着一丝恰到好处困惑的声音问道:“哪位?”
门外传来的,却是一个他此刻绝不想听到的、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声音:
“逸哥儿,是我,二叔。”
沈逸:“!!!”
二爷?!他怎么来了?!云锦庄大捷,他此刻不应该在积墨斋接受各方恭维,或者忙着清算对手、扩大战果吗?怎么会在这个午后,突兀地出现在他这个偏僻小院的门外?!一股比上次深夜来访时更强烈、更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拉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院门。
只见二爷沈仲瑾负手立于门外,身姿挺拔如松。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暗纹锦袍,面料在阳光下流淌着低调的光泽。
往日眉宇间积压的疲惫与焦虑早已一扫而空,面色红润,眼神锐利而深邃,周身散发着一种志得意满、乾坤在握的雍容气度。
他看向沈逸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探究或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看重,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
在二爷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厮,手中各捧着一只看起来就做工精巧、价值不菲的锦盒。
“二…二爷?”沈逸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今日怎么得空莅临寒舍?云锦庄那边…听说…”
“大局已定,些许首尾,自有下面人去料理。”沈仲瑾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自然带着一股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今日此来,是专程为感谢逸哥儿日前点拨之功。”
他侧身示意,那两名小厮立刻上前,动作轻巧地将手中锦盒放在院内那唯一的石桌上,然后躬身退到远处垂手侍立。
沈逸看着那两只在阳光下闪烁着丝绸光泽的锦盒,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警铃大作,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
绝对没安好心!二爷这等身份,亲自登门道谢,还带着如此郑重的“厚礼”?这规格太高了!高得让他心里发毛,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二爷言重了!折煞小的了!”沈逸连忙摆手,身子甚至微微后仰,试图与那锦盒拉开距离,脸上堆满了诚惶诚恐,“小的当日不过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诌,歪打正着,纯属侥幸!实在是当不得二爷如此厚礼!云锦庄能转危为安,全赖二爷您运筹帷幄,明察秋毫,力挽狂澜!小的岂敢贪天之功…”
“诶——”沈仲瑾抬手,轻轻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自贬,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逸哥儿,过谦便是自负了。”他语气沉稳,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人无我有’,‘服务增值’,‘借力打力’。此九字,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肯綮!若非你这九字真言点醒梦中人,云锦庄绝无今日之盛况。此功,你当之无愧。”
他不给沈逸任何再次推脱的机会,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已然做出最终决定的决断力,仿佛只是在向沈逸宣布一个既成事实:
“逸哥儿身负大才,屈居于此等陋室,实是明珠蒙尘,亦是我沈家之失,令我心中难安。”他伸手指向第一个略小的锦盒,声音不容置疑,“这里面,是城西‘竹韵轩’的房契地契。那处院子独门独户,内有小园,清静雅致,我已命人彻底清扫打理妥当,逸哥儿随时可以搬过去住。”
沈逸眼皮控制不住地猛跳了一下。
沈仲瑾目光未移,又指向第二个明显更大、更沉的锦盒:“这里面,是家族名下核心产业,‘锦绣绸缎庄’一成的‘身股’凭证。自今日起,此庄每年所获净利,无论多少,逸哥儿皆可稳得一成。无需你投入分文本金,亦无需你过问日常经营琐事。”
沈逸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滞,胸口发闷。
“此外,”沈仲瑾继续抛出筹码,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沈逸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为使逸哥儿才华不致埋没,家族特设‘西席顾问’一职。逸哥儿享此名位,在府内行走,仅次于各房老爷;若外出行走,则可代表沈家与各商会管事同席论事,年俸暂定为一百两。”
最后,他看着沈逸那双因极度震惊而微微睁大、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眸子,抛出了那枚最具诱惑力、也最为致命的“定心丸”:“至于逸哥儿平日行止,一切自便。或读书明理,或静养身心,或钻研些…个人偏好之物,”
他说话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院角那些难以彻底清除的、混合着油脂和草木灰的残留痕迹,“家族绝不对你做任何硬性的规程要求,更不会无故干涉你的私人事务。”
独立幽静的院落!躺着就能分钱的干股!对内对外的超然地位与丰厚年俸!以及……看似绝对的人身自由!
这四个条件,如同四记精准狠辣的组合重拳,一拳又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沈逸的心口,把他砸得头晕目眩,耳畔嗡鸣,几乎要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门框!
这…这简直是为他这条胸无大志、只求躺平的咸鱼,量身打造的、无可挑剔的终极梦想套餐!任何一个稍微有点野心或者渴望安逸的人,面对这样一套组合拳,恐怕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纳头便拜,恨不得立刻掏出心肺来表示效忠!
然而,沈逸在最初的、源自本能的巨大心动与冲击之后,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寒意,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骨窜上了天灵盖,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寒颤,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凉了半截!
他太懂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答谢”或“赏识”!这是赤裸裸的、经过精心计算的“招安”!是古代版资本家用来捆绑核心潜力股、让其无法脱身的“黄金手铐”!
用你无法拒绝的丰厚待遇、极度舒适的生活环境、以及看似宽松无比的约束,让你在温水煮青蛙般的享受中,不知不觉地被同化、被绑定,从此身心都牢牢系在这艘大船上,再也生不出半分离开的念头,只能心甘情愿、甚至感恩戴德地为之贡献所有的智慧和价值!
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是最后的摊牌!
沈仲瑾根本就没给他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如果他此刻不识抬举,胆敢说出半个“不”字,那么之前所有的“看重”与“欣赏”,都会在瞬间转化为最致命的“猜忌”与“警惕”,他在沈家将彻底失去立锥之地,下场可想而知!而如果接受…
接受,就意味着他这条梦想着星辰大海、无拘无束的咸鱼,将被一条用黄金、舒适和“自由”精心编织而成的、无形却坚韧无比的锁链,牢牢地、彻底地拴在沈家这艘看似华丽、实则内部波涛汹涌的巨舰之上!
从今往后,当家族再有风浪,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躲在角落里说“与我无关”吗?享受了如此超然的待遇和地位,他还能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