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小比最终在一片略显虎头蛇尾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君七被罚禁闭,自然失去了后续比试资格,原本有望争夺前几名的他,最终连名次都未能获得,成了不少弟子私下议论的笑柄。而最终的优胜者,是一位平日不显山露水,根基却异常扎实的弟子。
但真正在众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却是两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君七“意外”交锋,最终却全身而退的扫地杂役李慕白。
比试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议论的焦点却依旧围绕着那两场匪夷所思的“意外”。
“你们说,那李慕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呢,或许真是君师兄运气太背?”
“我看那李慕白邪门得很,一定使的是妖法!”
“可他若真有本事,何至于当个杂役?仙根残缺可是多位长老确认过的……”
“也是啊……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各种猜测在私底下流传,却无人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李慕白从一个可以被随意忽视的无足轻重的杂役,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引人探究的谜题。
观礼台上,内门弟子和执事们也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柳如烟站在台边,一袭白衣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身姿绰约,清丽绝俗。她没有立刻随众人离开,那双清冷的眸子,正穿越下方逐渐稀疏的人群,看向李慕白。
李慕白正抬手,轻轻弹去粘在衣角的松明,转身要走,却像是有所感应似的,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两道目光,隔空相遇。
柳如烟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不再是记忆中儿时那般带着些许怯懦和依赖,也不是近年来偶尔远远瞥见时的麻木与沉寂。此刻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秋日的深潭,幽深,清澈,却又仿佛蕴藏着难以触及的底蕴。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有丝毫波动,没有怨恨,没有迷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甚至比看陌生人更淡。
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置身事外的平静。
柳如烟纤细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她原本以为或许会看到的痛苦、不甘、或是乞怜,一样都没有出现。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平静,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
她记得,三年前,当检测出他仙根残缺,宗门资源不再向他倾斜,周围目光逐渐变得异样时,这个少年曾在她面前,眼神黯淡,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默默走开。从那以后,两人便渐行渐远,她潜心修炼,声名鹊起,而他,则彻底沉沦,成了宗门最底层的杂役。
她一直以为,他早已认命,早已被现实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变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所以当家族暗示,当萧辰出现,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决定了要斩断这份早已名存实亡的婚约。一个注定无法在仙途上陪伴她,甚至会成为她笑柄的未婚夫,留着何用?
可今天,这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却让她第一次对自己以前的决定,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动摇。
“柳师妹,在看什么?”身旁,那位之前点评过君七和李慕白的内门女修陈师姐凑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正缓步离去的李慕白的背影,不由得轻笑一声,“哦?是在看你那位‘未婚夫’?啧啧,今日这一出,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君七那蠢货这次是踢到铁板了,虽然这‘铁板’看起来……有点……有点特别。”
柳如烟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淡漠,仿佛刚才刹那的失神从未发生。她淡淡地道:“陈师姐说笑了,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无关紧要?”陈师姐挑了挑眉,显然不信,“我看未必。这小子,藏得够深的,从不显山露水。两次‘意外’,次次都让君七吃瘪,自己却片叶不沾身,这份心机,可不像个普通的杂役。柳师妹,你这婚约,怕是要有点波折了哦?”
她的话带着试探与调侃。
柳如烟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婚约之事,我自有主张。宗门之内,实力为尊,些许小聪明,终究上不得台面。”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白衣飘动,径直向着内门走去,步伐优雅而坚定,将那些纷杂的议论与目光,都甩在了身后。
陈师姐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李慕白消失的方向,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自语道:“上不得台面?嘿嘿,我看未必……”
另一边,李慕白已经踏着青石小径,回到了藏书阁。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倒也风平浪静。只是这般平静终究没能持续几天,便有一阵隐秘的流言,暗潮般悄然涌动起来。
起初,只是在一些内门弟子的小圈子里流传。渐渐地,连一些消息灵通的外门弟子,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最终,这风声如同初春的柳絮,飘满了整个宗门,成为了弟子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最新谈资。
“听说了吗?柳师姐……好像要被中土神州的大世家看中了!”
“哪个世家?”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个出了名天才萧辰的萧家啊!”
“我的天!萧家?!那可是在中土神州都排得上号的大世家!柳师姐若是能进去,岂不是一飞冲天?”
“可不是嘛!据说萧家的一位长老前些时日暗中来访,对柳师姐的天赋赞不绝口,已有意招揽,甚至……可能是联姻!”
消息越传越具体,越传越逼真。
仿佛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萧家长老如何欣赏柳如烟,如何许下重诺。柳如烟那本就耀眼的光环,此刻更是被镀上了一层来自中土神州的璀璨金边,令人不敢直视。
而伴随着这则消息一同被反复提及的,还有她那桩尴尬的、几乎快要被人遗忘的婚约。
“啧啧,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柳师姐即将攀上高枝,那李慕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个仙根残缺的杂役,难不成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就是!这婚约早就名存实亡了,如今更是成了柳师姐完美仙途上的唯一污点,肯定是要被抹去的。”
“我要是李慕白,就自己识相点,主动去把婚退了,还能保留几分颜面。若是等萧家或者柳家亲自上门,那场面……嘿嘿,可就难堪喽。”
这些议论,无处不在。它们飘荡在食堂的饭桌上,萦绕在修炼的间隙里,甚至跟随着山风,钻入那僻静的藏书阁。
李慕白依旧每日扫地、整理书卷、阅读残籍、为守阁老头温酒。对于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充耳不闻。但他的平静,在有些人看来,却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麻木,或是“不识时务”的愚蠢。
这日午后,他正将一批新送来的、记录南疆风物志的竹简归类上架,一位平日里对他还算和善、负责管理药园的外门执事张师兄,踱步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四周,见守阁老头依旧在柜台后打着盹,便走到李慕白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关切:“慕白师弟。”
李慕白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向他:“张师兄。”
张师兄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犹豫了片刻,才道:“外面……那些传言,你都听说了吧?”
也不知他是受人之托,还是真心关心李慕白。
“略有耳闻。”李慕白点了点头。
见他这般平静,张师兄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师弟啊,不是师兄多嘴。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拖也不是个事。柳师妹……她如今际遇非凡,已非池中之物。你与她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慕白的表情,见依旧没什么变化,便继续苦口婆心道:“那萧家……势力庞大,绝非我等南疆小宗可以忤逆。听师兄一句劝,早做打算。若是能……主动一些,或许还能为自己争取些许补偿,若等到对方找上门来,到时候……恐怕……唉……”
他没有在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这是在劝李慕白,主动去退婚,用这份“识时务”来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避免最终被强势碾压,颜面尽失。
李慕白安静地听完,脸上既无被羞辱的愤怒,也无被说中心事的仓皇。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对着张师兄微微欠身,语气平和地道:“多谢张师兄提点。”
没有承诺,没有反驳,只是这样一句不置可否的感谢。
张师兄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拍了拍李慕白的肩膀,摇着头离开了藏书阁。在他看来,这个少年怕恐怕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弄得心如死灰,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了。
早做打算?李慕白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心底泛起一丝极淡的冷嘲。他何须他人来提醒他早做打算?
从三年前仙根被判定为残缺的那一刻起,从柳如烟将他视为累赘唯恐弃之不及的那一刻起,从周围目光由热切变为怜悯再变为轻蔑的那一刻起,他无时无刻不在“打算”。打算如何在这冰冷的宗门规则下生存,打算如何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路,打算如何挣脱这既定的、看似绝望的命运……
退婚?
这早已是他预料之中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斩断这最后一丝与过去的、不必要的牵连,对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是一种解脱。
只是,这婚,该如何退?由谁来退?这其中的分寸与姿态,却大有讲究。
他绝不会摇尾乞怜地去“主动”解除婚约,以换取那点可笑的“补偿”。那不是他的道。
他的道,可以隐忍,可以藏锋,但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践踏。
待张师兄走后,李慕白继续将手中的竹简,一一放入对应的格子中。然后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常年紧闭的木窗。
午后的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平静而深邃的眼眸。
窗外,远山如黛,云卷云舒。
他能感觉到,那来自萧家的压力,那来自宗门高层的权衡,那来自柳如烟及其背后势力的决断......
该来的,总会来。
他已在心底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