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次入狱彻底改变了鲜继峥的人生轨迹。
鲜继峥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幼稚了。他原来以为入狱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代表了光明与正义,就算国民党政府再腐败,也一定是怜香惜玉的,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们这些风华正茂、有学问的爱国人士,几天之后就会被释放,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观察那些特务,都是穿了便服的,跟一般的城市青年并无不同,丝毫看不到凶神恶煞的症候。
谁料入狱当日就见识了“老虎凳”、“点天灯”,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起被捕的一个进步人士因为拒绝配合特务的问讯,当场被活生生拔掉十颗牙,还用一把铁匠用的剪子铰去一只耳朵喂了狗,这还没完,最后“砰”的一枪把脑袋打开了花。
“亲娘呀!这宰人就像宰狗啊!”鲜继峥心里惊呼一声,差点尿了裤子。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没出息,不像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当他想起了奶娘烧的油闷笋,想起了仙露的温柔的脸,便开始有些犹豫,如果自己这样给报销了,不但再也见不到她们娘俩了,自己连尸骨丟到哪儿都说不定呢。
他脑子里像安了风车那样飞速舞动起来,能听得见发出翻书一样节奏明快的“唰唰”声。
他说服自己这根本不叫贪生怕死。他只是不想就这么失去奶娘和仙露,不忍心让她们在听到自己的死讯的时候悲痛欲绝。
而且即使不讲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还有大丈夫能屈能伸一说,这样像一条狗一样被贸然宰杀,太不值了。
所以他决定随机应变。
他谎称自己是戴笠的表亲。
审讯他的特务不敢造次,逐级上报验证。
他知道这下终于真的要大祸临头了,戴笠杀人不眨眼,敢冒充他的表亲,必定饶不了他。他便暗暗祈祷自己像一条狗那样被宰杀之后,尸体千万不要拿去喂了狗,比如随便找个地方一扔也行的,说不准会有个什么好心人发现了,把他掩埋。
然而危险却奇怪地消失了。
戴笠了解情况后,查实他的籍贯、年龄,觉得这小子天资聪颖,智慧机警,少年老成,又是同乡,是个搞情报工作的好苗子。因此瞬间批了四个字:留下此人。
鲜继峥尚不清楚,经过接下来的一番操作之后,他即将成为另外一个人——而不仅仅拥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样简单。
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石库门,外面看上去是一个废弃的洋行,里面有一爿深深的天井,周边的建筑都改成了库房,厚厚的、未安辅首的朱漆木门紧闭,外人根本不知里面有什么。
如果抬头望,会看到很窄的一溜天空上挂着几片云彩,间或有一两只麻雀飞过,留下一串奇怪的鸣叫声。
他们走进其中一个房间。这房间像个茶室,比一般人家的明堂大不了多少,几个面无表情的便衣男子立在墙边,一个身着和服的年轻姑娘伺候茶水。
戴笠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两把手枪,漫不经心地放在茶桌上,一把金丝盘花纹的马牌手枪,一把金质蛇牌撸子。
鲜继峥之前没如此近距离看见过手枪,两支枪泛着冷飕飕的蓝光,精致得不亚于两件艺术品。
戴笠掏出手帕擦擦鼻子,拿起马牌手枪看了看,左右手来回倒腾了几下,然后直接递给鲜继峥。
还在南京中央军校短训班的时候,鲜继峥就耳闻过戴笠其人其事。这是一个对国民党、对蒋介石都具特殊重要性的人物,坊间常常把他与蒋介石相提并论。
许多人对戴笠又羡又怕,羡的是他手握“尚方宝剑”,权力通天,怕的是此人六亲不认又难以琢磨,不仅有一手掌控的特务处内部机构及派往全国各地的特务网骨干,而且对特务处及其所属各机构人员实行家长式统治,惩戒违犯内部法纪的特务分子,也全由他一人说了算。
凡投入特务处秘密监狱的人,既不经过正式审判,也不明确宣布刑期,监禁时间全凭戴笠定夺。情节轻重全无所谓。
如果需要,就算杀人放火也可随时释放,反之,则可能无限期关押下去。
可以说,只要进了特务处,那么天下只有戴笠,没有其他人,包括蒋介石。
从多雨的永安往西看过去,再看过去,就是戴笠的故乡了。
但那只是一个方向而已,其实永安距离戴笠的故乡足有三百公里。
那儿有一个名字叫做江山的地方。此前,鲜继峥曾坚信戴笠是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的鹰犬,站在了普罗大众的对立面,将来无疑是人民的死敌、公敌,暗自庆幸永安距离戴笠的故乡那么远,可以少沾一点恶,从未设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跟戴笠有什么瓜葛。
戴笠的声音令人联想到某个阴暗处传来的马鸣,声音即使不高,也足以让耳朵感到恐惧。
鲜继峥听说过戴笠在上海有一处靶场,是专门用来秘密处决重要犯人的,现在听到他的声音更加不寒而栗。
此外还有一点困惑,难道他鲜继峥也算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犯,需要戴笠亲自出场监督行刑,或者,戴笠会亲手处决他么?
他觉得像,又不像,是,又不是。
戴笠说:“外面的靶场上有一个异党分子,你去试试枪法吧。”
鲜继峥说:“戴先生,我一介书生,不会用枪。”
戴笠说:“你,如果不想死,就会的。”
鲜继峥品出了这个话中的味道,这味道中弥漫着某种呛人的辣,直扑眼睛,便抓起那枪走了出去。
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鲜继峥红着脸进来,两肩发抖,把枪抖落在原处。
他说:“我杀人了,杀死了一个异党分子。”
戴笠说:“看起来你还真他妈行。还有一粒子弹,去,朝这个地方补一枪。”
戴笠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又传来一声闷响。
鲜继峥浑身发冷,趔趄着走进来,止不住想打哆嗦,但咬咬牙忍住了。他想自己也许不必再去喂野狗了。
戴笠点点头:“这支枪是我的最爱,有时候去澡堂子都随身带着。”
鲜继峥惊讶地看着他。
戴笠说:“现在,归你了。”
戴笠轻轻咳了一声,穿和服的姑娘进来了。
戴笠说:“鲜继峥已死,哦,我的意思是,过了今天,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叫鲜继峥的人了,你以后就是杨凤山,杨凤山就是你。”
又指了指穿和服的姑娘:“这是安娜小姐,她会带你住到前面的马勒别墅,在那里教你学日语,三个月后,你要去日本走一趟。”
鲜继峥脑子里“嗡”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