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乘风腹内狐疑,双眼仍旧望向露台!画阁房内,灯火斑斓,不时传出嘁嘁喳喳的女子声音,还不时间杂男人语音!只是模糊不清,难以辨识!
忽然,那小姐模样的女子,竟踉跄着撞出房门!衣衫不整,泪流满面!侧身扶住栏杆,急迫地望向屋内,全身瑟瑟发抖!
紧接着,房内便传出一声男人喝斥,并“啪”的一声脆响!露台上那小姐忍不住向房内伸出手去,惊呼了一声“不可!”
与此同时,那丫鬟也抢出门来!除了一样衣衫不整,马乘风更惊见她右侧衣袖已被扯碎!露出一条粉臂,上面赫然留着几道划痕带血!秀发凌乱,面色惨白,嘴角上还挂着血迹!
这景象令马乘风全身骤然绷紧!劲气涌动,蓄势待发!
两名女子相扶一处,小姐问道:“你怎样了?”丫鬟还未回答,便见先时那胖老婆子,又从房门挤了出来,仍是满脸堆笑道:“我说你这丫头也是太过执拗了!咱家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怎可当面惹恼了客人?这回吃了亏了,便是三姑我也保不得你!”
她虽满面和善,可话音却极为轻佻!且这话中非但毫无体恤安慰之情,却满含威逼胁迫之意!马乘风听了便暗暗皱眉!
却见她又向那小姐道:“老身也曾在白大爷面前百般劝说,说你今日多有不便。可人家是客,又不依不饶地非得见你!你看你也别太为难老身了不是?”
小姐听了胖老婆子这些话,便将头倚住丫鬟,只是垂泪!那丫鬟虽是粉臂着伤,却仍毫无惧色!双眼直视房内,怒火炽盛,几乎不能自已!对那胖老婆子之言似乎不屑与闻,仿佛随时都会发狂一般!
便在此时,一个男人自房门走出,那厮长着一撮山羊胡,形容枯槁,面相猥琐!穿一件浅绿色团花长袍,一身的酒色之气!二女见他出来,全身俱是一紧!
却见那人似已有七分醉意,一手扶着胖老婆子肩头,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儿盯着二女淫笑道:“大爷们有的是大把的银钱!若从了我,哄得我好时,你们也是一百个顺意!若是不识抬举恼了我,怕是你们想死也不行!”
“行”字出口,那男人本来眯着的一双三角眼,骤然暴张!眼中血丝满布,当真狠毒异常!就如一条发了疯的野狗,想要吃人一般!
当他以手扶住胖老婆子之时,那老婆子也似抖了一下,显见内心之中对那男人也颇为忌惮!那位小姐自然也听见了男人话语,却自始至终不见抬头,仍旧只是哭泣!
反倒是那个丫鬟穿戴的女子,把娇小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目光如刀,盯住那个男人,毫不避让!大有“危机临头,色不变,泰山压顶,腰不弯”的气概!马乘风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然而此时,情势又生剧变!只因那男人话音方落,便向前探出一步,伸手要抓小姐衣裳!而那丫鬟对他此举早有提防!却见她脚步倏然向左滑退,小姐突失倚靠,身体自然也朝她那边倒过去!
如此一来,便教男人抓空!那丫鬟却身形不停,继续向左靠向贡案!顺手抄起案台之上的烛台,猛然砸向那男人!胖老婆子一见之下不免惊呼出声!
岂知那男人只是轻拂了一下衣袖,便将丫鬟用尽全力砸来的烛台,挡过一旁!功夫显然不错!
继而以手指点,怪笑连连地道:“难不成你这是想要跟我摆擂台吗?”孰料,此时这个小女子,却一改方才的急怒,眼神反而变得极为沉静!沉静得让人不知所以!沉静得有些瘆人!
但见她缓步上前,伸手扶起方才跌倒的小姐。那小姐抬起头时,正看到她的眼神!那冰冷而又决然的眼神仿佛一瞬间,便被这位柔弱的小姐读懂了!
于是她竟收住泪水,不再哭泣!与丫鬟两人四目相对,柔美的双眼之中竟然透出一点笑意,一丝释然……
看到此处,忽有一念,自马乘风心头凛凛划过!他似已明白,那两个女子将要作何选择!事态已然千钧一发,再不容他多做他想!他抬起左脚,去寻酒肆门柱!然而同时他的肩头却被人轻拍了一下!
马乘风毫不迟疑,左肘已向侧后猛然击出!却见那出手之人,也像泥鳅一样往旁边滑开一步,堪堪避过他的肘击!同时轻声道:“是我!”马乘风定睛看时,却是刘心!
原来刘心,本就轻功了得,加之马乘风适才,太过全神贯注,故而连他何时来到近前也不曾觉察!当下马乘风见是刘心,便依旧作势想要出手!
却被刘心抢上一步,双手抓住他手臂,压低声音道:“二爷!我的二爷!听我一句!切莫动手!稍安勿躁!”马乘风强压怒火,圆睁环目道:“再等就来不及了!”
刘心只好加快语速道:“我也看见了!然兄弟可以性命作保,这二女今夜只是有惊无险!倘有差池,二爷只管拿我赔命便是!”
马乘风听他此言这般斩钉截铁,眼神又极为坚定!且自己手臂又被他牢牢抓住,不得施展,便也只好暂且依他!
再看露台之上,那丫鬟竟突然抓住小姐,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左臂将她扶住,右手抄起另一支烛台,牢牢攥住,以其尖利之处,抵住小姐脖颈!那小姐竟也十分平静,闭上双眼任她施为!
她这一下,来的突兀!使得对面的胖婆子和那男人俱是一惊!胖婆子便惊斥道:“你要做什么!快放下!”
怎奈丫鬟对她的喝斥根本充耳不闻!依旧死死盯着那男人,目光依旧沉静!淡淡地道:“天下谁人不知,白家兄弟武功盖世!莫说我不会武功,纵然是会,以我们两个弱女子,又岂是白家兄弟的对手!不过……”
说道这里,她的目光竟突又变得暴怒起来!接着道:“我可以先杀了我姐姐,教她的鲜血喷满你们全身!然后我再从这里跳下去,一头碰死在这巷道里!索性断了你等念想,教你们寻欢不成反惹一身鲜血,两条人命!我二人冤魂,也必化为厉鬼叫你鸡犬不宁!只等深夜,便寻至你身边!咬破你喉咙,吸干你鲜血!”
说到最后,她的神态已近歇斯底里!说的每个字,皆从牙缝里崩出!全身上下,半似颤抖,半似抽搐!目眦欲裂,目光中尽是疯狂!
她的每句话都像穿心的利箭!每个字都如阴森的诅咒!在这暗夜的冷雾之中,似已凝成一对魔爪,勾向那胖婆子和那个男人!
他二人竟如同被镇住了魂魄一般,瞠目结舌,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便是马乘风同刘心两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个极沉厚的男子声音,自房内传出:“四弟!你也闹得够了!还不与我回府去!”
露台上的男人似乎是被这声音一招,才回了魂魄!他先朝房内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恨恨地向两个女子道:“想死?哪那么容易!待过些日子,大爷心情好了,再来会你!”说完,一把将那胖婆子推了个趔趄!“哼”了一声,便转身进房!
那胖婆子此时却也舍了姐妹两个,亦步亦趋,紧随男人身后笑道:“她们两个俱是不晓事的死丫头,白大爷可莫要教她们败了兴致!咱们家比她们强的姑娘多着呐,今儿晚上,老身包管让大爷们满意……”
只是她那如同家鸡一样的语声还没落,便听到方才那个沉厚的声音喝骂道:“滚!”接着,那边就没了声音!
露台上只剩了丫鬟与小姐两人。伴着冷月幽幽,夜风阵阵,仿佛在为这对苦命的姐妹,发出声声叹息!
妹妹扔下烛台,与姐姐两个瘫跪在地,颓然相对!在这茫茫世界,无情人间!她们眼中的彼此,恰如漂萍孤草!在这凄风苦雨的蹂躏之下,不知还能挨过几个这样的漫漫长夜!
此时无泪!此时无声!此时只有她们柔美的发丝,在随着凄凉的夜风,无力地飘动……
马乘风仰望姐妹两人,心绪翻搅,不能平静!本就人高马大的他,凭借天生神力和深湛的武功,向来都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故而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他的理解当中,便显得极为顺理成章,而又直截了当!
“一任热血上涌,无非狭路相逢”嘛!然他从未想过,假使他身材瘦小,又弱不禁风不会武功!面对此等境况,又当如何应对?
今夜,他终于看到了!看到了平凡的反抗!看到了弱者的挣扎!在这场实力悬殊地对决当中,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弱女子的勇气!
她的愤怒!她的沉着!她的决绝!还有她的悲哀!古人云:“士可杀而不可辱!”是说有德才的人,宁可被杀,也不能受到侮辱!此言听来,何其壮哉!然而临机之际,又是何其难也!
当自身勇力不足以保全名节之时,羞辱即在当前!又有几人真能做到引决自裁!古今多少帝王将相,饱学鸿儒,无不以英才国士自居!或以武,立不世之奇功,号令天下!或以文,成当代之大家,光耀古今!
可一旦说道气节、勇决!便就纷纷气短!又怎可当得一个“士”字?如刘邦、刘禅之辈,李陵、谯周之徒!面对如此女子,难道不应惶愧汗颜吗?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然帝王受辱,可一怒而千军万马!豪侠受辱,可一怒而血雨腥风!相比之下,当如草芥般无依,如蝼蚁般无力的弱民,遭受侮辱之时,唯一能够籍以维护其尊严的,恐怕就只有自己的生命了!
马乘风僵立当场!他的双眼仍然看向露台之上,看着那对姐妹的无助与凄惶!他的目光渐渐开始模糊,开始变得迷茫!
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狂吼!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正在急速地生长!正在向他的全身,恣意地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