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刚敲过,天色还是浓稠的墨黑。
清凉殿内,常安端着铜盆的手微微发颤——盆里的水已换过三次,依旧冷得扎手。殿内炭火不足,呵气成霜,他悄悄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炭,却见萧景琰已经起身,正对着铜镜整理朝服。
那是一身皇子常朝服制:石青色云纹圆领袍,腰间束着素色丝绦,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常安鼻子一酸,忙低下头:“殿下,水太凉,奴婢再去烧……”
“不必。”萧景琰掬起冷水洗脸,冰得眉心微蹙,面色却更显苍白。他接过布巾擦干,对着镜中端详片刻,忽而伸手,将额前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动作很轻,却让常安看得心惊——殿下今日,似乎格外在意仪容。
“盐引案的卷宗,送来了吗?”萧景琰问。
“寅时刚送到,在书案上。”常安忙答,“是御史台王大人秘密遣人送来的,说是今早朝会怕要议及此事。”
萧景琰走到书案前。卷宗不厚,却字字惊心:去岁江南盐引超额发放三成,其中两成流入私市,经手官员七人,背后隐约牵扯户部、盐铁使司,甚至……三皇子府的一名清客。
他看得极快,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过,偶尔在某处停顿。窗外透进一丝鱼肚白,映着他低垂的侧脸,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殿下,”常安忍不住道,“今日朝会,三皇子那边怕是会借题发挥……”
“我知道。”萧景琰合上卷宗,神色平静,“去岁江南盐税短收二十万两,总要有人担责。我是嫡子,又‘恰好’在户部观政过三月,再合适不过。”
他说得云淡风轻,常安却听得心头绞痛。
“备车吧。”萧景琰起身,将卷宗收进袖中,“该去给父皇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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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东暖阁外,已候着几位皇子。
三皇子萧景睿站在最前,一身绛紫蟒袍,玉冠金带,正与身旁的礼部侍郎谈笑风生。五皇子萧景珏凑在一旁,时不时附和两句。二皇子萧景琮站在稍远处,拢着手看廊下挂着的鸟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萧景琰到时,谈笑声略顿了顿。
“七弟来了。”萧景睿转过身,笑容温煦,“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昨夜没歇息好?”
“劳三皇兄挂心,老毛病了。”萧景琰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
萧景睿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语气关切:“听闻你宫里炭火不足?我已吩咐内务府,今日就给你添些去。这天寒地冻的,可不能再冻着了。”
这话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围几人都能听见。一时间,目光都聚了过来——有怜悯,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萧景琰抬起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里清澈见底:“多谢皇兄。只是内务府有规制,清凉殿的份例本就如此,不敢逾越。”
“你是嫡子,怎能与旁人一样?”萧景睿叹道,“父皇若知道,定要责怪我们这些做兄长的照顾不周。”说着,竟伸手要拍萧景琰的肩。
萧景琰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了那只手。
空气瞬间凝固。
萧景睿的手悬在半空,笑容僵了僵。五皇子嗤笑一声,别过头去。二皇子依旧在看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开了。
大太监高福躬着身出来,细声道:“陛下宣诸位殿下觐见。”
暖阁内暖香扑面,地龙烧得人脸颊发烫。永昌帝萧衍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正由宫人伺候着用药。他今日气色尚可,只是眼下乌青更重了些,见儿子们进来,只抬了抬眼皮。
“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子们齐刷刷跪下。萧景琰跪在最末,额头触地时,能清晰感受到金砖的冰凉。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景睿,兵部昨日递的折子,你看过了?”
“回父皇,儿臣已阅。”萧景睿上前半步,侃侃而谈,“北境冬防需增拨粮草二十万石,军饷三十万两。儿臣以为,可从江南漕粮中调拨十万,另十万由户部筹措。军饷则从内帑暂支,待来年盐税入库再补……”
他说得条理分明,显然早有准备。皇帝听着,偶尔点头。
萧景琰垂手立在最后,目光落在皇帝手边那碗药上——药汁浓黑,热气袅袅。他记得母亲在世时,父皇最怕苦,每次用药都要备好蜜饯。如今,那盛蜜饯的碟子空着。
“……盐税之事,儿臣以为当严查。”萧景睿话锋一转,“去岁江南盐引超额,盐税反而短收,其中必有蹊跷。听闻七弟曾在户部观政,或可知晓些内情?”
来了。
阁内霎时安静。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最末那个身影,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萧景琰出列,跪下。
“儿臣确在户部观政三月,然只理文书,未涉实务。”他声音平稳,一字一句,“盐引发卖皆有定规,超额之事,户部当有存档。儿臣愚钝,不敢妄言。”
“哦?”萧景睿挑眉,“可我听说,当时经手盐引核销的,正是七弟你所在的那一司。难道一点端倪都未察觉?”
这话已是逼问。
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萧景琰能感受到背上凝聚的目光,像一根根针。
他缓缓抬头,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亮:“三皇兄说的是。既如此,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彻查户部去岁所有盐引档案,核对其用印、编号、发放记录。凡有疑点,一追到底。”
顿了顿,他又道:“儿臣愿自请禁足清凉殿,待查清此事,再行处置。”
话音落下,满室皆惊。
自请禁足——这等于将刀递到别人手里。皇帝眸光微动,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儿子。那张脸太过苍白,身形也单薄,可跪在那里的姿态,却像一株雪中青竹,弯而不折。
“你倒有担当。”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吧。”
萧景琰谢恩起身,退回原位。宽大的袖袍下,手指微微蜷缩——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盐税之事,朕自有主张。”皇帝揉了揉额角,显出疲态,“今日朝会,御史台会有奏本。你们都去吧,景琰留下。”
皇子们行礼退下。萧景睿经过萧景琰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投来一瞥,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暖阁门合上,只剩父子二人。
炭火燃得正旺,药味混着龙涎香,萦绕不散。皇帝沉默地喝着药,良久,才道:“你母亲忌日快到了。”
萧景琰心头一紧,垂首:“是,还有十七日。”
“十年了。”皇帝放下药碗,目光望向窗外。天色已亮,庭院里积雪皑皑,几株红梅开得正艳。“她最爱红梅。”
萧景琰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你去岁在户部,”皇帝忽然转回话题,“可曾见过南宫文远?”
南宫文远——户部侍郎,盐铁使司副使,南宫家族在朝中的代表人物。
萧景琰沉吟片刻,谨慎答道:“见过两次。一次是述职,一次是盐引归档时的例行查验。南宫大人……行事谨慎。”
“谨慎。”皇帝重复这个词,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是啊,南宫家做事,向来‘谨慎’。”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明黄寝衣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佝偻。
“景琰。”皇帝唤他名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恨朕吗?”
萧景琰猛地抬首。
“儿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恨?”皇帝转身,目光如古井深潭,“这些年,朕冷着你,压着你,让你住最偏的殿,用最薄的俸。你心里,就没有怨?”
暖阁里静得可怕。
萧景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声音却异常平静:“父皇这样做,自有父皇的道理。儿臣……明白。”
“明白?”皇帝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明白什么?”
萧景琰迎上那道目光,一字一句:“儿臣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儿臣更明白,父皇的冷落,是最好的铠甲。”
话音落下,皇帝瞳孔骤缩。
他盯着这个儿子,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那张肖似林氏的脸上,此刻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良久,皇帝长叹一声。
“你比你母亲聪明。”他走回炕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匣,递给萧景琰,“这个,你收着。”
匣子很轻,紫檀木的,没有锁。萧景琰打开,里面是一枚羊脂玉佩——雕着缠枝莲纹,玉质温润,是母亲生前常佩的那枚。
“她留给你的。”皇帝别过脸,“当年……没来得及给你。”
萧景琰指尖发颤,轻轻抚过玉佩。十年了,他终于又触到了母亲的温度。
“去吧。”皇帝摆摆手,背影疲惫,“今日朝会,你不必去了。就说……朕准你休养。”
“儿臣谢父皇恩典。”
萧景琰叩首,将匣子紧紧拢入袖中。起身退出时,他在门边顿了顿,低声道:“父皇的汤药……还是配些蜜饯吧。”
皇帝背影一震,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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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太极宫时,天已大亮。
积雪反射着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常安早候在廊下,见萧景琰出来,忙迎上去撑伞:“殿下……”
“回宫。”萧景琰的声音有些哑。
马车驶过宫道,车轮碾雪的声音单调而绵长。萧景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袖中的玉佩硌在掌心,冰凉,又渐渐被焐热。
方才暖阁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脑中反复回放。
皇帝的愧疚是真的,试探也是真的。那枚玉佩是补偿,也是警告——他记得林氏,也记得萧景琰这个儿子,但仅限于此。
盐税案是个饵,三皇子想借机打压他是真,皇帝想借他敲打南宫家也是真。
而他,不过是棋盘上一枚特殊的棋子。
有用,但不能太有用;要活,但不能活得太过显眼。
“殿下,”常安小声道,“方才侍卫亲军司那边传了信来。”
萧景琰睁开眼。
“陆将军昨日在西市扣了三车盐,其中一车有南宫家的暗记。今日早朝前,南宫文远亲自去侍卫亲军司要人,被陆将军以‘案件未查清’为由挡了回去。”常安语速极快,“听说……南宫文远走时脸色铁青。”
萧景琰唇角微扬。
陆啸云这步棋,走得很绝。扣下南宫家的私盐,等于公开撕破脸。但理由正当——协助盐铁使司查私盐,谁也说不出不是。
而南宫文越急着要人,越显得心虚。
“陆将军还让人递了句话。”常安压低声音,“他说……‘网已撒下,待鱼入瓮’。”
萧景琰眸光一凝。
网已撒下……指的是盐税案,还是别的什么?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皇城巍峨的宫墙在雪中延绵,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在这巨兽体内,无数暗流正在涌动。
“常安。”
“奴婢在。”
“去查查,”萧景琰声音很轻,“去年江南盐引发卖时,经手的官员里,有没有人最近突然阔绰了,或是……突然不见了。”
常安一怔,随即会意:“奴婢明白。”
马车驶入清凉殿所在的偏巷。这里比别处更冷清,积雪无人打扫,积了厚厚一层。殿前那株老梅却开得正好,红艳艳的,在雪白世界里灼眼夺目。
萧景琰下车,站在梅树下看了许久。
母亲最爱红梅。
他也爱。
爱它的傲雪凌霜,更爱它花瓣碾落成泥后,那缕萦绕不散的冷香。
“殿下,”常安轻声道,“外头冷,进屋吧。”
萧景琰伸手,折下一枝红梅。
“不必。”他转身,望向皇宫的方向,眸光沉静如深潭,“鱼既已入瓮,我这撒网的人,也该去瞧瞧了。”
雪又下了起来。
细碎的雪沫落在他肩头,落在红梅花瓣上,转瞬即逝。
而他握着梅枝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