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章和元年冬，寒雪连下三日，将整座京城裹进一片苍茫白茫。皇城西北角的天牢，却似被这漫天风雪遗忘，只有刺骨的寒气穿透厚重的石墙，在阴暗潮湿的甬道里肆意游走，裹挟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地牢深处，最内侧的囚室里，苏清珩斜倚在冰冷的石壁上。他身上的银甲早已被剥去，换上了粗粝的囚服，布料磨得皮肤生疼，却依旧掩不住他挺拔如松的脊背。
铁链一端锁在他的脚踝，另一端固定在墙根的铁桩上，长度仅够他在狭小的囚室内勉强活动，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囚室里格外清晰。
他的手腕上还留着深深的红痕，那是连日来铁链摩擦的印记，渗着淡淡的血丝，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可他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狼狈，狭长的眼眸微阖，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寒冽与不甘。
三个时辰前，他还站在北境的雁门关上，接受数万将士的欢呼。历时三年，他率大靖铁骑浴血奋战，终将屡次侵犯边境的蛮族驱逐千里，收复失地三千里，斩杀蛮族首领，换得北境百年安宁。
班师回朝的路上，将士们还在畅想着回京后的封赏，他也念着家中年迈的母亲与幼弟，盼着能早日归乡，共享天伦。
可他万万没想到，刚踏入京城城门，等待他的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太尉韦承业带着的禁军，以及那纸“私通蛮族、意图谋反”的罪诏。
“镇国将军苏清珩，勾结蛮族，泄露军机，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即刻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韦承业那尖细而得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苏清珩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厉。证据确凿？不过是韦氏党羽精心伪造的骗局罢了。
他与韦氏的恩怨，由来已久。韦承业是当朝太后的亲兄，凭借太后的关系，权倾朝野，结党营私，早已引起不少朝臣的不满。
而他苏清珩，出身将门，少年从军，凭借赫赫战功一步步走到镇国将军的位置，从不依附任何派系，自然成了韦氏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北境大捷，他声望日隆，韦氏更是怕他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铤而走险，设下这通敌叛国的毒计。
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一封模仿他笔迹的通敌书信，以及一块在北境随处可见的蛮族玉佩。
书信上的字迹模仿得有七八分相似，可只有苏清珩自己知道，他常年握剑，右手食指与中指有着厚厚的茧子，且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写字时力道不均，笔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那封所谓的“通敌信”，笔锋圆润，力道均匀，分明是出自文职官员之手。
可这些辩解，在韦氏的权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被押解入宫时，恰逢早朝结束。朝堂之上，韦承业早已串联好半数朝臣，联名上书，要求将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太后更是在御书房外哭诉，说他功高震主，野心勃勃，若不除之，必为后患。
年轻的帝王凌宸渊，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沉凝，未曾表态。苏清珩远远地望着那位少年天子，心中五味杂陈。
凌宸渊登基三年，时年二十岁。他少年继位，面对的是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藩王割据，外戚专权，朝堂动荡。可他凭借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铁血手腕，在短短三年内平定藩王之乱，收拢皇权，虽仍受制于韦氏与太后，却也已隐隐展现出一代明君的潜质。
苏清珩与凌宸渊交集不多，只在几次军事汇报与朝会中见过几面。印象中，这位帝王冷漠寡言，心思深沉，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人心。他本以为，在韦氏与太后的双重压力下，凌宸渊或许会为了稳固皇权，牺牲他这个“叛臣”。
毕竟，他苏清珩虽有功于社稷，却也确实功高震主，且无任何派系可以依附。牺牲他，既能平息韦氏的不满，又能震慑朝中其他手握兵权的将领，对帝王而言，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三年征战，浴血沙场，换来的却是通敌叛国的污名；不甘心苏家世代忠良，却要因这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更不甘心那些牺牲在北境战场上的将士，他们的鲜血与忠诚，最终竟成了别人夺权的垫脚石。
“哐当——”
囚室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打断了苏清珩的思绪。刺眼的光线从门外涌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两名身着禁军服饰的士兵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名面色倨傲的太监，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李公公。
李公公尖细的嗓音在囚室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镇国将军苏清珩，陛下有旨，即刻随咱家入宫面圣。”
苏清珩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断头台，或是更残酷的刑罚，却没想到，竟是帝王的召见。
他缓缓站起身，脚踝上的铁链发出沉重的拖拽声。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双腿有些麻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稳住身形。即便身陷囹圄，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那份属于将军的傲骨，从未被磨灭。
“劳烦公公带路。”苏清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公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身陷囚服，却依旧气度不凡，心中暗暗赞叹，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倨傲的神色：“苏将军，请吧。”
苏清珩不再多言，跟着李公公与禁军，沿着阴暗潮湿的甬道向外走去。沿途的囚室里，关押着各种犯人，见有人被带出，纷纷探出头来，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嫉妒。
“那不是镇国将军苏清珩吗？他怎么也被关在这里？”
“听说他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怕是活不成了。”
“啧啧，真是可惜了，那么年轻就立下那么大的战功……”
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苏清珩充耳不闻，只是目视前方，一步步走出天牢。
外面的风雪依旧很大，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瞬间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囚服，很快便冻得嘴唇发紫，可他却仿佛未觉，只是迎着风雪，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皇权的紫禁城。
穿过层层宫阙，走过长长的回廊，苏清珩终于抵达了紫宸殿。殿门大开，里面烛火通明，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两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殿中。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龙椅上坐着的少年帝王，一身玄色龙袍，袍角绣着金色的龙纹，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墨发用白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面容俊美冷冽，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威严。
正是大靖王朝的帝王，凌宸渊。
苏清珩在殿中站定，缓缓俯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罪臣苏清珩，参见陛下。”
凌宸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那道目光极具压迫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苏清珩能感觉到，帝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从他苍白的面容，到他手腕上的伤痕，再到他脚踝上的铁链，最后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苏清珩始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耐心等待着帝王的发落。他不知道凌宸渊召见他的目的，是要亲自审问，还是要当着他的面，下旨处斩。
不知过了多久，凌宸渊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苏清珩，你可知罪？”
“罪臣不知。”苏清珩猛地抬头，目光直视帝王，没有丝毫闪躲。他的眼眸深邃而明亮，里面燃烧着不甘与坦荡的火焰，“北境三年，臣率将士浴血奋战，收复失地三千里，斩杀蛮族首领，护大靖边境安宁。臣自问忠心耿耿，为国为民，从未有过半点通敌叛国之举！所谓罪证，不过是韦氏党羽伪造的虚妄之物，还请陛下明察！”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果决与坦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凌宸渊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殿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他看着苏清珩那双坦荡的眼眸，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悸动。
就在方才，苏清珩抬头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那种感觉陌生而强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牵引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眼前这个被冠上叛逆罪名的将军，绝非叛徒。
这种感觉很荒谬，他与苏清珩不过见过几面，毫无深交。可那种灵魂深处的悸动，却真实存在，让他无法忽视。
“放肆！”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打破了殿内的平静。太尉韦承业带着几名身着朝服的大臣，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陛下，苏清珩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岂能容他狡辩？还请陛下即刻下旨，将其斩首示众，以安民心，以儆效尤！”
紧接着，太后也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入殿中。她一身华贵的宫装，面色沉凝，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悦：“皇帝，苏清珩功高震主，如今又犯下谋逆大罪，不可姑息。若不严惩，恐难服众，甚至动摇国本啊！”
随着太后与韦承业的发难，跟随韦承业前来的几名大臣也纷纷附和：“陛下，太后所言极是，苏清珩罪该万死，还请陛下速速决断！”
一时间，殿内充满了逼宫的意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宸渊身上，等着看他如何抉择。
苏清珩心中一沉。他知道，韦氏党羽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今日无论他如何辩解，恐怕都难逃一死。帝王虽有实权，却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太后与韦氏的势力，毕竟，朝堂之上，韦氏党羽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闭上眼睛，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他不怕死，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死去，不甘心苏家满门因他蒙难，不甘心北境将士的鲜血白流。
然而，就在他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时，龙椅上的少年帝王却突然开口了。
凌宸渊的声音依旧冷冽，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太后，太尉，朕说了，要亲自审问苏清珩。如今审问未毕，尔等便擅闯大殿，是想藐视皇权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殿内炸开。韦承业等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帝王的目光。
凌宸渊少年登基，虽年轻，却早已凭借铁血手腕在朝中树立起威严。当年藩王叛乱，他力排众议，亲率禁军平叛，斩杀叛乱藩王，手段狠辣，震慑朝野。韦承业等人虽有太后撑腰，却也不敢真的公然藐视皇权。
“陛下，苏清珩罪证确凿，无需再审！”韦承业不甘心，硬着头皮说道。
“证据？”凌宸渊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韦承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那封所谓的通敌书信，笔迹模仿得倒是有几分相似。可韦太尉莫非忘了，苏清珩常年征战，右手食指与中指有厚茧，且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写字时力道不均，笔锋带着一丝颤抖。而那封信，笔锋圆润，力道均匀，分明是出自文职官员之手，何来是他所写？”
“还有那蛮族信物，不过是北境随处可见的普通玉佩，蛮族将士几乎人人佩戴。苏清珩率军斩杀蛮族无数，缴获的玉佩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仅凭一块玉佩，便能断定他通敌叛国？韦太尉，你当朕是傻子吗？”
一番话直指要害，句句戳中破绽。韦承业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没想到，帝王竟然早已暗中调查过此事，还将证据的破绽看得如此透彻。
太后也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皇帝，今日竟然会为了一个“叛臣”，公然与她和韦氏作对。
凌宸渊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在苏清珩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苏清珩，朕相信你并非叛臣。即日起，朕特赦你无罪，暂居宫中静心殿，协助朕处理北境军务。至于你的冤屈，朕会亲自查明，还你与苏家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苏清珩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椅上的少年帝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帝王竟然真的不顾太后与韦氏的压力，特赦了他，还承诺会为他洗刷冤屈。
一股暖流突然涌上心头，驱散了连日来的寒冷与绝望。他望着凌宸渊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帝王为何会对他如此信任，或许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或许是真的相信他的清白，又或许，是那连帝王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灵魂深处的牵引。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苏家也暂时安全了。
“罪臣……谢陛下信任。”苏清珩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与动容。
凌宸渊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坚定，有护短，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宿命牵引。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传遍整个大殿：“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人，朕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如同誓言，在苏清珩的心中重重落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这位少年帝王的命运，便紧紧交织在了一起。而他的人生，也将迎来全新的转折。
风雪依旧在殿外肆虐，可紫宸殿内，却因为帝王的一句话，气氛悄然改变。韦承业等人面色铁青，却敢怒不敢言；太后看着凌宸渊，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警告；而苏清珩，站在大殿中央，望着龙椅上的少年帝王，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韦氏党羽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与苏家依旧身处险境。但他也相信，有了这位帝王的庇护，他一定能洗刷冤屈，还苏家一个清白，让那些阴谋诡计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