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的白光只持续了一秒。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的瞬间,陈砺已经拔枪指向墙角。
“谁在那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淬过冰。
手电光束横扫过去——墙角空空如也。只有剥落的墙皮和堆积的灰尘,没有人影。
“他走了。”沈不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静得可怕。他已经蹲在那滩福尔马林水渍旁,用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尖嗅闻。“是医用级的福尔马林。浓度很高。”
陈砺没有放下枪。他保持警戒姿势,一步步挪到墙角。地面没有脚印,墙角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除了墙壁本身。
他的手触摸墙面。石灰很粗糙,但在齐腰高的位置,他摸到了一小块湿润。
像是有人刚靠在这里,衣服上的水浸湿了墙壁。
“刚走不久。”陈砺说,“可能从窗户——”
话没说完,窗外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陈砺冲到窗边。三楼的高度,下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暴雨中,一个黑影正在狂奔,很快消失在厂区深处。
“追不上。”沈不言也来到窗边,“而且外面太黑,可能是陷阱。”
陈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到房间中央,重新审视那个假人和墙上的符号。
手掌,眼睛,倒三角。
还有那行字:轮到你了,猎手。
“他在挑衅。”陈砺说,“知道我们会来,专门准备了这些。”
沈不言没有回答。他正用手机拍下墙上的符号,闪光灯一次次亮起,把血红的手掌印拍得狰狞无比。拍完照,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喷雾瓶,对着符号喷了几下。
暗红色的颜料在喷雾作用下,开始发生变化——部分区域变成深紫色,部分区域泛起荧光的绿。
“血液。”沈不言说,“混合了某种荧光剂。新鲜血液,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陈砺盯着那些发光的痕迹,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李秀娟的血型,O型阴性,和王丽华一样。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他说,“这地方不安全。”
“还不能走。”沈不言看了看手机时间:十一点零七分。“距离午夜还有五十三分钟。如果要‘显影’,必须在整点进行。”
“什么显影?”
“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沈不言已经开始布置。他推开椅子上的假人——塑料身体很轻,倒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然后把椅子挪开,在地面清出一片空地。
从背包里取出七枚铜钱,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摆成一个圈。又在圈的四个角点上白色蜡烛——不是普通蜡烛,蜡烛芯是黑色的,点燃后冒出青白色的火焰,几乎没有烟。
“这是什么蜡烛?”陈砺问。
“尸蜡。”沈不言的回答让陈砺浑身一紧,“不是你想的那种。是寺庙里长明灯用剩的蜡,混合了松香和柏油。它能稳定磁场。”
最后,他从黄纸包里倒出那包粉末,在铜钱圈外撒成一个更大的圈。粉末是灰白色的,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檀香,又像某种药草,还有一种……陈砺说不出来的甜腻感,像腐烂的花。
“曼陀罗、柏粉、雄黄、还有……”沈不言顿了顿,“我爷爷的骨灰。”
陈砺瞪大眼睛。
“很小一部分。”沈不言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沈家每一代守门人死后,都会留下一小撮骨灰,给下一代作为媒介。它能增强血缘联系,让能力更稳定。”
布置完成。沈不言站在圈外,闭上眼睛深呼吸。暴雨声从窗外传来,风声像无数人在呜咽。
“你确定要这么做?”陈砺问。
“李秀娟可能还活着。”沈不言睁开眼睛,“但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我们今晚看不到真相,明天找到的只会是尸体。”
他伸出手:“需要你也在圈内。作为‘锚点’。”
“锚点?”
“我的意识可能会被拖进残响太深,需要有人把我拉回来。”沈不言的表情很认真,“你是警察,意志力强,而且……你身上有一种‘干净’的气息。没有太多情绪污染。”
陈砺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什么。但他跨进了粉末圈,站在沈不言身边。
两人面对面站立。蜡烛的青白火焰在暴雨带来的气流中摇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和那个血手印重叠在一起。
沈不言从口袋里取出一小截线香,只有火柴那么长。他用蜡烛点燃,线香冒出细直的白烟,不散,笔直地向上飘升。
“这是引魂香。”沈不言把线香插在地面的一个小凹槽里,“它能指引残响的能量流。现在,握住我的手腕——有铜钱的那只。”
陈砺照做。他的手指扣住沈不言的手腕,触感冰凉。铜钱串压在皮肤上,传来金属的寒意。
“闭上眼睛。”沈不言说,“但保持意识清醒。你会看到一些东西,可能会不舒服。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松开手。”
陈砺闭上眼。
世界只剩下声音:雨声、风声、蜡烛火焰细微的噼啪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闻到了别的气味。
不是线香的檀香味,也不是粉末的药草味。是某种更具体的气味——樟脑丸、廉价雪花膏、还有淡淡的铁锈味。
这些气味越来越浓。
紧接着是温度的变化。房间里原本阴冷,但现在陈砺感觉到一股潮湿的闷热,像是夏天的雨夜。空气变得黏稠。
耳边开始出现杂音。很轻,像是收音机调台时的白噪音。然后,一些具体的声响从白噪音中浮现:
远处机器的轰鸣声(纺织厂还在运转)
走廊里有人走过的脚步声(皮鞋跟敲击水泥地)
隔壁房间收音机播放的评书(单田芳的《隋唐演义》)
女人的笑声,年轻,清脆
陈砺想睁开眼睛,但沈不言低声说:“别睁眼。用感觉。”
声音越来越清晰。现在他能听见整栋楼的动静:水房有人洗漱,楼道里有人说话,楼梯上有人跑上跑下……
这不是现在的废弃筒子楼。
这是1988年的女工宿舍楼,住满了人。
“时间快到了。”沈不言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周小梅正在回房间。她刚下夜班,很累。凶手……已经在等她了。”
陈砺感到沈不言的手腕在剧烈颤抖。铜钱串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叮叮当当,像某种古老的计时器。
午夜十二点整。
窗外,远处的钟楼传来报时声——那是纺织厂的老钟楼,2001年就拆了,但现在,钟声清晰地传进耳朵。
十二下沉重的钟响。
最后一响余音未散时,陈砺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像坐过山车时的失重感,又像是整个房间在旋转。
“睁眼。”沈不言说。
陈砺睁开眼睛。
然后他看见了——
房间不再是那个堆满灰尘的废弃房间。
墙壁粉刷得雪白,贴着电影海报:《红高粱》。铁架床上铺着碎花床单,枕头边放着一个毛绒玩具熊。五斗橱上摆着暖水瓶、搪瓷缸、一面小圆镜。窗户上挂着浅蓝色的窗帘,在夜风里轻轻飘动。
一切都崭新、整洁、充满生活气息。
1988年9月7日的女工宿舍305室。
“我们在残影里。”沈不言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能看,能听,但不能触碰任何东西。我们是旁观者。”
话音刚落,房门开了。
一个年轻女孩走进来。二十出头,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蓝底白点的连衣裙。她很瘦,脸色疲惫,但眼睛很亮。
周小梅。
陈砺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看过她的档案照片——黑白的两寸照,死气沉沉。但现在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打着哈欠,把挎包挂在门后挂钩上。
她走到五斗橱前,对着小圆镜拆辫子。嘴里哼着歌。
《东方红》。同样的调子。
陈砺浑身发冷。原来那歌声不是幻听,是周小梅临死前最后哼的歌。
女孩完全没有察觉房间里还有两个“旁观者”。她拆完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红色毛衣——正是那件第三颗扣子松脱的毛衣。
她仔细检查扣子,皱了皱眉,从针线盒里找出针线,准备缝补。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周小梅抬起头,看向门口。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走廊的灯光被一个身影挡住。
那个身影慢慢推开门,走了进来。
深蓝色的工装裤,洗得发白的上衣。是个男人,中等身材,戴着一顶工人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背对着陈砺和沈不言,一步步走向周小梅。
女孩站起来,有些困惑:“赵师傅?您怎么……”
话没说完,男人猛地抬手。
陈砺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一把裁布用的大剪刀,刃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周小梅想叫,但男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剪刀刺出。
没有声音。但陈砺能看见鲜血喷溅在天花板上,扇形扩散,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周小梅的身体剧烈抽搐,眼睛瞪大,里面全是惊恐和不解。
男人松开手。女孩软倒在地,血液迅速在她身下漫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陈砺的呼吸彻底停滞。
凶手没有立刻离开。
他蹲下身,动作出奇地温柔,把周小梅的尸体摆正。然后,他开始……整理房间。
把翻倒的椅子扶好。
把溅到血的毛绒玩具熊捡起来,拍了拍灰,放回枕边。
从地上捡起那件红毛衣——刚才的挣扎中毛衣掉在地上,第三颗扣子彻底崩飞了。凶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新的扣子,用随身带的针线,仔细缝补。
一针,一线。他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像个真正的裁缝。
缝好扣子后,他把毛衣叠整齐,放在五斗橱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向窗户。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陈砺终于看到了他的左手手腕。
青黑色的胎记。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像一块淤青,又像……一张地图的轮廓。
和沈不言用朱砂在地图上连出的手形,一模一样。
男人推开窗户。暴雨立刻灌进来,吹动窗帘。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享受雨夜的空气。
然后,他回过头。
帽檐下的脸依然模糊,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但陈砺能看清他的嘴角——
他在笑。
不是狰狞的笑,不是得意的笑。是一种平静的、满足的微笑。像艺术家完成作品后的那种微笑。
接着,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第一个。”
他说。
“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凑齐七个。”
“周家的姑娘,对不起。但你很合适。”
说完,他爬出窗户,消失在暴雨中。
残影开始消散。
墙壁褪色、剥落。家具腐朽、倒塌。血迹干涸、变黑。周小梅的尸体慢慢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房间变回2023年那个堆满灰尘的废弃房间。
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一点烛泪。线香也烧完了。粉末圈还在,但颜色变得暗淡。
沈不言身体一晃,向前栽倒。陈砺赶紧扶住他。
年轻人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马拉松。
“看……看到了吗?”他虚弱地问。
“看到了。”陈砺的声音嘶哑,“胎记……手掌形胎记。他说‘第一个’,还说‘凑齐七个’。”
沈不言闭上眼,急促地喘息。几秒钟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七个……七宗罪……七祭坛……”
突然,他睁开眼睛,瞳孔放大。
“不好!”他猛地抓住陈砺的手臂,“我们上当了!”
“什么?”
“那个残影……是诱饵!”沈不言挣扎着想站起来,“凶手故意让我们看这个!因为他真正的目标不在过去——”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尖叫。
女人的尖叫。
凄厉、绝望,划破暴雨的夜空。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
晾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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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尾钩子:
陈砺和沈不言冲下楼梯,狂奔向晾晒场。
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手电光在雨幕中晃动,只能照亮前方几米。
晾晒场中央,最高的那根铁杆下,他们看见了。
一个女人被吊在杆子上。
不是李秀娟。
是张雯——第二个失踪者,那个超市收银员。
她还活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绳子绕过铁杆顶端的滑轮,把她整个人悬在半空。她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挣扎,双脚徒劳地蹬踏空气。
绳子正在缓慢收紧。
把她一点点拉向顶端。
而在铁杆下面,站着一个人影。
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帽子,背对着他们。
左手腕的位置,在暴雨中隐约可见——
青黑色的胎记。
和三十五分钟前,他们在残影里看到的那个凶手,一模一样。
人影慢慢转过身。
帽檐下,那张脸依然模糊不清。
但他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和1988年那个凶手一样的口音:
“第二个。”
他说。
“欢迎见证,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