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而下。
陈砺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扭曲成蜿蜒的河。电话听筒还在桌上发出单调的忙音,像某种不祥的节拍器。
李秀娟的血迹,出现在1985年的证物上。
这个事实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撞击,每一次都撞出更多裂缝。理性构建的世界观像一面被重击的冰面,裂痕正向四面八方蔓延。
他弯腰捡起听筒,挂断。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四个失踪者的全部行踪轨迹。
张雯,超市收银员,失踪前三天去过城西老纺织厂区——手机基站信号显示她在那里停留了四十分钟。超市在东城,她为什么要横穿整个城市去一片废弃的工业区?
第二个,第三个……陈砺的心沉下去。所有四个失踪者,在失踪前一周内,都去过纺织厂区。
他打开另一个窗口,输入王丽华的名字。1985年的卷宗没有手机定位,但有走访记录——王丽华的工友说,她失踪前一天“说要去厂里拿点东西”。
纺织厂。又是纺织厂。
陈砺抓起外套冲出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发出低沉的嗡鸣。他直奔地下室的临时宿舍区。
沈不言的房门虚掩着。陈砺推开门,看见年轻人正坐在床边,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市区地图。地图上,几个点被朱红色的颜料标记出来,鲜艳得刺眼。
“你醒了?”陈砺关上门。
沈不言抬起头,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我需要更大的地图。”他说,“市区图不够。”
陈砺走近,看清了那些朱砂标记的点。四个失踪者的住处、工作地点,还有纺织厂区。朱砂点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些字:疼、冷、窒息感、铁锈味……
“这是什么?”陈砺指着那些字。
“痛苦坐标。”沈不言拿起一支细毛笔,笔尖蘸了蘸朱砂,“每个发生过极端痛苦的地方,会留下一种‘能量印记’。敏感者靠近时,身体会有反应——可能是疼痛,可能是闻到某种气味,也可能是突然的情绪波动。”
他又在地图上点了两个点。一个是筒子楼304室,另一个是废弃晾晒场。在两个点旁边分别写下:歌声(《东方红》)、摇晃感(悬空)。
“你一直都能感觉到这些?”陈砺问。
沈不言点头:“但我以前在压抑。药物、心理训练……都是为了让我‘正常’。可是……”他的笔尖停在空中,“自从李秀娟失踪,那些声音和感觉就像洪水冲垮了堤坝,压不住了。”
他继续点标记。白银案的十一个现场、红衣男孩的家、南大案的抛尸点……朱红色的点越来越多,散落在地图上,像一滩滩血迹。
陈砺看着那些点,突然注意到某种规律。
“等等。”他按住地图一角,“这些点的分布……是不是太集中了?”
沈不言放下笔,退后两步,眯起眼睛看整张地图。几秒钟后,他的呼吸变轻了。
“手。”他低声说。
“什么?”
“像一只手。”沈不言用手指在空中虚画,“你看,筒子楼、晾晒场、纺织厂区……这些新案的点,都聚在这一片。”他的手指移动,“白银案的现场分散一些,但整体也在这个范围内。”
陈砺的视线跟着沈不言的手移动。确实,如果把所有点用线连接起来,轮廓隐约像一只张开的手——五指伸开,掌心朝下按在城西这片土地上。
“缺一点。”沈不言突然说,“虎口的位置,缺一个关键点。”
他拿起笔,在“手掌”虎口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圈。朱砂在纸上洇开,像一滴血。
陈砺盯着那个圈的位置。记忆中某个档案细节被触动了。他冲回办公室,五分钟后抱着一沓泛黄的卷宗回来。
“1988年第一起白银案。”他把卷宗摊开,里面是手绘的现场方位图,“纺织厂女工宿舍305室。地点是……”
他的手指落在地图上。
正好在沈不言画的朱砂圈内。
手掌的正中心。
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一阵紧过一阵。
沈不言缓缓坐下来,眼睛盯着那个点。“手掌心……所有痛苦汇聚的地方……”他抬起头,“陈警官,那间宿舍楼还在吗?”
“老纺织厂三年前拆了,但宿舍楼……”陈砺回忆规划图纸,“因为产权纠纷,还留着。不过早就没人住了。”
“带我去。”沈不言站起来,从木盒里取出那串铜钱,重新绕在手腕上,“现在就去。”
“现在?”陈砺看了眼窗外,“暴雨天,而且——”
“暴雨天最好。”沈不言打断他,“雨水会冲刷掉很多干扰。而且……痛苦最容易在相似的天气里‘回响’。”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本市的气象历史记录。沈不言的手指划过一栏:1988年9月7日,白银案第一起,中雨转暴雨。
又一行:2023年10月15日,李秀娟失踪,暴雨。
“今晚的雨,”沈不言说,“和那两天的雨,是一样的。”
陈砺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十七分。距离午夜还有不到四个小时。
“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沈不言开始收拾背包:铜钱串、一包用黄纸包着的粉末、几支不同颜色的蜡烛、还有一把看起来很旧的铜尺。
“那是什么粉?”陈砺问。
“柏粉、曼陀罗干花、还有我爷爷留下的……一些特殊成分。”沈不言没有详细解释,“它能帮助‘显影’。让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变得能被看见。”
陈砺沉默了几秒钟。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决定——带一个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在暴雨夜去一个发生过谋杀案的废弃建筑,进行某种近似邪教的仪式。
但红鞋上的血迹、地图上的手形、三十八年跨越时空的关联……所有这些,都在推着他走向那个决定。
“我去拿装备。”陈砺转身,“二十分钟后停车场见。记住——这不是正式行动,没有支援,没有后援。如果出事,你我都要负责。”
“我知道。”沈不言的声音很平静,“但如果不去,李秀娟可能活不过今晚。”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
陈砺离开房间。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扭曲变形。他回到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取出自己的配枪——自从被调离一线,这把枪已经三个月没碰过了。
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有种陌生的触感。
他又拿了两支强光手电、一把战术刀、还有应急医疗包。最后,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张照片——1988年白银案第一现场的法医照片。
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女性倒在血泊中,眼睛睁着,望向镜头。
她的左手摊开在地面上,五指微微弯曲。
像是在抓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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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城西老工业区被暴雨笼罩。
陈砺把车停在纺织厂家属区的路口,再往前路就断了——三年前的拆迁把主路挖得坑坑洼洼,暴雨一浇,全成了泥潭。
“从这里走过去。”陈砺穿上雨衣,“大概八百米。”
沈不言只戴了顶帽子,背着他那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帆布包。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眼睛一直盯着黑暗深处那栋楼的轮廓。
“三号楼。”沈不言低声说,“305室在顶层。”
“你怎么知道?”
“周小梅告诉我的。”沈不言迈开步子,踩进泥水里,“她说她住在三楼,窗户外能看见晾晒场。每天晚上,那些晾着的红布在风里飘,像一片血海。”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暴雨砸在雨衣上发出密集的响声,几乎盖过一切声音。废弃的厂区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残破的厂房黑影幢幢,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睛。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了那栋筒子楼下。
五层的老式建筑,外墙的石灰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扇有玻璃。楼门歪斜着半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陈砺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切开雨幕,照进楼道。
灰尘、蛛网、还有满地狼藉的碎砖和垃圾。墙上有涂鸦,大部分已经模糊,但陈砺能辨认出几个字:“死”“滚”“有鬼”。
“你跟在我后面。”陈砺拔出手枪,但想了想,又插回枪套,换成了战术手电和警棍的组合。
沈不言没有反对。他走在陈砺身后半步,左手一直按在手腕的铜钱串上,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念诵什么。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每一阶都积着厚厚的灰尘,上面有乱七八糟的脚印——最近的看起来不超过一周。
“有人来过。”陈砺蹲下查看,“不止一个人。”
“来探险的年轻人,或者……”沈不言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荡,“来‘朝圣’的人。”
“朝圣?”
“有些变态杀手会有崇拜者。”沈不言说,“他们会去案发现场,感受那种……氛围。”
他们来到三楼。走廊长得望不到头,两侧是一扇扇一模一样的木门。大部分门都开着,或者干脆没了门板。305室在走廊尽头。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不是温度计上的冷,而是一种渗进骨缝里的阴寒。陈砺的耳鸣又开始了,轻微的蜂鸣,混杂着……歌声的幻听。
《东方红》。又是那首歌。
但这次不止一个声音。是两个,三个……很多个女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哼着同样的调子,但每个声音的节奏和音高都不一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声。
“你听见了吗?”陈砺低声问。
沈不言点头。“她们在欢迎我们。”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悲悯,“或者说……在求救。”
他们停在305室门口。
门关着。和其他房间不同,这扇门完好无损,甚至还有门锁。锁是老式的挂锁,已经锈死了,但锁扣是新的——有人最近换过。
陈砺用手电照向锁孔。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退后。”他说,然后从背包里取出撬锁工具。三十秒后,挂锁“咔哒”一声弹开。
门向内缓缓滑开,发出悠长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呀声。
手电光射进房间。
陈砺看见了:
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门,穿着红色的毛衣,长发披散在肩头。
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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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尾钩子:
陈砺的呼吸停滞了。他慢慢举起警棍,一步步挪进房间。手电光打在女人身上,照亮了她毛衣的细节——第三颗扣子是松的,线头快要断了。
“李秀娟?”他低声呼唤。
没有回应。
陈砺绕到椅子正面。手电光照亮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蜡像般的面孔。塑料制成的假人,但做工极其精细,皮肤纹理、睫毛、甚至脸颊上的雀斑都栩栩如生。假人的眼睛睁着,空洞地望向天花板。
而在假人怀里,抱着一件东西。
一件真正的红色毛衣。和假人身上那件一模一样,但这一件……是湿的。还在往下滴水。
水滴落在地面上,积成一小滩。
陈砺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水,凑到鼻尖。
不是雨水。
是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
沈不言突然抓住陈砺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陈警官,”他的声音紧绷如弦,“看墙上。”
陈砺抬起手电,光束扫过墙壁。
在正对门的墙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巨大的符号——
一只张开的手掌。
手掌的轮廓,和地图上那些朱砂点连成的形状,一模一样。
而在手掌的掌心位置,画着一只眼睛。
眼睛的瞳孔里,是一个倒三角形。
符号的下方,用同样的颜料写着一行字:
“第三个扣子已经准备好了。
轮到你了,猎手。”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陈砺看见,在墙角阴影里,还站着另一个人影。
一个真实的人影。
那个人影抬起手,指了指陈砺,然后指向沈不言。
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看口型,那是:
“开、始、了。”